最后的告别

一晃,岳母过世三年了。

逝者三周年纪念,对于中国的很多家庭来说,都是很重很重的大事。按照传统说法,只有过了三周年,离世的亲人所有的牵挂和念想,才会在这世间彻底消散,从此正式天人两隔,开始另一个世界的生活。

这是亲人之间,最后的送别。


关于岳母,我始终没有写过一篇像样的纪念文章,是因为我不认为我有能力表达出她的子女们对她的情感,也不认为我动动笔,就可以大体概括这一位老人厚厚的一生。

对她的了解,没有经历过她八十四年的起伏跌宕,谁都不具有发言权。

但这,丝毫不妨碍我对于岳母这位老人的尊重,就凭借我了解的只言片语的经历,凭借她作为一位母亲和一位姐姐的担当,她就当的起任何怀念和深情。

岳母一生,组合过两个家庭,生育有八个孩子。我妻子和她的两个姐姐一个妹妹,就是后一个家庭的结果,前面,还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

如果仅仅是这样,岳母一生,也就不一定有多厚重。而现实是这样的,妻子的父亲作为一名从朝鲜战场回来的复转军人,分配到兰州工作后,大龄未婚的他就和当时丧偶的岳母组成了新的家庭,而那时,岳母就已经有了四个孩子,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他对于这个家庭的责任和热爱。

妻子的三哥说起这位继父,说他是一位真正的父亲。

妻子说起她的父亲,模模糊糊的记忆里,都是他上班回来,笑眯眯的坐在凳子上,抽着烟,看着孩子们玩耍,没板过脸,没说过重话。

这个家庭的孩子对这位父亲的评价,实在而简朴,那就是四个字:善良,担当。

一切转折来自文革。

妻子的父亲在文革中被打倒,岳母因此带着一家孩子从兰州被下放到甘肃贫困的靖远县。在妻子几岁的记忆里,岳母一个女人,硬是带着孩子打了一个夏天的土砖,在偏远的农村盖起了遮风挡雨的住房。

未及久住,下放地改为了青海湟源,同样的艰苦又在这个女人的辛劳下重复了一遍。但在妻子的记忆里,那时候没有太多艰苦的影子,都是兄弟姐妹各种方式的互助,和母亲从来不停歇的背影。

而那时候的妻子记忆中的母亲,每个月,都会积攒一点精细的吃食,千辛万苦的奔波着去探视那个文弱有秀气的父亲,这已经成为妻子心里父母最亲近最温暖的画面。

妻子八岁,她的父亲于下放地因病离世,那是文革将尽的1976年。

那一年,妻子的母亲四十二岁,妻子的父亲五十三岁,最小的妹妹五岁。


从青海回到兰州落实了政策,岳母在环卫处做了一名清洁工人,就凭着这份工作和辛勤,大哥做了小生意,大姐进了工厂,然后二哥也进了工厂,三哥出去闯荡,最终成为水电工人从刘家峡退休,妻子成了全家唯一一个大学生,小妹小小年纪,也一路从工人,到商场售货员,到了现在证券公司的中层。

没说到的,就成了伤。

妻子同父同母的姐姐,在二十岁的年华重病离世,岳母一夜白头。

妻子的二姐,在最艰难的时候,被送给亲戚领养,虽然二姐一生都被养父母的爱所浸润,但这个环节,成了岳母和二姐一辈子都没有过去的心结。

岳母不仅仅是母亲,还是一位承担父母角色的姐姐,这应该是在妻子的父亲离世前一年不得不担当的角色,那时的她,还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妹,最小的弟弟大概二十三四岁。

所幸,岳母的弟弟们在那时,都有了自己的生活,两个当兵,一个当工人,对那时候的他们的姐姐照顾良多。

当生活都慢慢走上正规之后,岳母也慢慢成为了这整个大家族的定海神针。所有的家长里短,所有的纠结纷争,只有在岳母这里,才有决断定性的权利,在所有的后辈眼里,岳母同样是那个可亲又可依靠的长辈。

我的印象里,每年春节,岳母这里,必定第一时间成为这个家族所有小家的聚集地。她的三个兄弟,不论年纪身份如何,来到这里,都会是一副让自己的子女难以想象的样子,那就是在姐姐面前毫不掩饰的弟弟该有的样子,不装,不藏,不老,嘻嘻笑笑,宛如青年。她的妹妹,同样白发,可在姐姐面前,仍旧一切都需要姐姐做主拿主意听安排的乖巧模样。

记忆最深刻的,是所有人共同操办给岳母过八十大寿,所有的小辈都上前给岳母磕头,岳母的二弟我们称呼的二舅,在现场感慨的告诉大家:我的这个姐姐,一生要强,一生尽心,一生不欠,一生磊落,一生干净。有她在,这个家就不会散。

八十之后没多久,岳母突发脑疾,随经抢救挽回生命,但却丧失了活动能力表达能力和吞咽功能,这对于岳母是难以承受的。直到她走后,子女们都说,是岳母自己想走了,是她太累了,那几天,她自己停了所有的饮食,拒绝接受任何形式的救护,她亲眼看着每一个子女回来,每一个家人到场,摸到每一个人的手,眼睛温暖,笑容浅淡。

兰州风俗,老人走,需要在家门口设置灵堂,三天时间接受所有人吊唁。那三天里,我看到人来人往不断,尤其是有太多的面孔,子女们竟然都不熟悉。一次次问起来才知道,那是岳母几十年间曾经呆过的很多地方的街坊邻居和故旧熟人,知道老人走的消息,自发的赶来送行。

那是一种让人震撼的场面,能来的老人让孩子掺扶着来,不能来的老人让子女代表着来,都只是为了像我的岳母,表示一种尊敬,表示一种感激,表示一种怀念。

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即便如今说起来也许会有被人记住的瑕疵,但她,还是做到了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做不到的人之极致。

过往太久,时间太厚,纵然我们无法理解老人一生的经历和故事,无法揣度哪怕她一点点的心思,但仅仅从一个平凡人的角度去看,她为人子女,她为人之妻,她为人之母,她为人兄弟姐妹,她为人亲朋,都用尽了心力,用尽了她的坚强和柔软,善良和坚持。

足够了。足够到不容评价。

昨天,我和妻子从乌鲁木齐飞往兰州准备岳母三周年的事宜,正在兰州的女儿赶来接机,从机场去往市里三哥的家,女儿走了一条我们没有走过的路,从安宁仁寿山的后山进了市区。妻子说怎么好熟啊,我说再看看,这就是我们当时送别老人走的路,再往后就是九合,就是老人的坟茔。

问女儿,她说她也没走过,导航过来的。

也许,这就是冥冥中的注定,三年之后,一个母亲和一个女儿的相互思念,在这里,汇流牵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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