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什么是更重要的

虽然说最后我变成了另一个你,听起来也很浪漫。但谁会爱上另一个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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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香糖小姐最近不吃口香糖,改吃薄荷糖了。她说,薄荷刚入口就透心凉,直冲脑门,可以让她在一瞬间忘记很多事情,可她不喜欢越到后面就越是浓重的苦味,所以她总在剩下一半的时候将它就着口水囫囵吞下,清凉的感觉就能顺着口腔直达胸口。

“欸,你口香糖呢?改兴趣啦?”我撑着头看她,眼睛的浮肿让我觉得自己看什么都蒙了一层雾气,她的一举一动被放慢了镜头般在我眼眶晃动,太阳穴隐隐作痛,光是说这句话,就好似费了半身力气。

“啊~”她张大嘴巴将整个头凑到我面前,“上火,长了一个月溃疡,换个清凉的,降降火。”她一脸的不在乎,扬起手上的薄荷糖罐,“哐当哐当”糖粒撞击着金属罐,就连响声都透着一丝绝情的意味。“不过啊,我把口香糖的所有口味都吃了一遍,发现还是树莓味最得我心,一开始有点甜又带点酸,越嚼到后面就越觉得它有一种神秘感,让人不得不一直嚼下去,想知道最后会是什么样的,可神奇了。”她在一边被薄荷糖的味道刺激的挤眉弄眼,还不忘递过来她最喜欢的“神奇宝贝”。

“你不是喜欢吹泡泡吗?薄荷糖只能吞下去啊。”我接过来,看一眼,这不过是一条普通的口香糖而已啊。还想说下去的时候已经被她抢先了话头。

“刚开始是好玩啊,我曾用过一天的时间研究怎么吹出更大的泡泡”她轻叹了一口气,很轻,但我还是听见了,“不过后来我就发现,泡泡吹得越大,就容易突然爆掉,弄得自己越狼狈,糊一嘴,不对,糊一脸!”她伸手过来冲着我的脸演示着“一脸都是,一脸都是”的动作。

我抽动嘴角笑着打下她的手,她马上丢过来一个眼神,“呐,终于笑了吧~”

口香糖小姐今天穿了一件黑色T,宽大地盖住了她细小的胳膊,短发随意简单的搭在肩上,干脆的,同时又好看的过头。明白了她的意图,我只好顺势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背,她一定懂我的意思。

“啊!跟你说,昨晚我见到孟婆了!”她一下子激动起来,反抓着我的手,摇晃着我的手臂,“呸呸呸……是我梦见,梦里看见的。”她的眼睛闪着光,鼻翼翕动,是非常可爱的女生。

“那她长什么样子?”我抽出手,怕这一身骨头被摇散。

“嗯,就一般老人家的样子。”她用一副“这根本就不是重点”的表情看我。

“那万一人家真的只是一般的老人家呢?”我无奈又觉得好玩。

“她旁边放着‘孟婆汤’呢!”她快速地斩断我的话,极力证明着自己,“就放在旁边,我看着她熬的!”

“好好好,那然后呢,你喝了吗?”

“我才不喝呢,我记得在梦里还一直提醒着自己‘不要喝,不要喝’,不过你知道孟婆汤是用什么做的吗?……”

“不会是用你的宝贝树莓味的口香糖吧。”大概是她的精神气传染我,才能这样调笑她。

她无奈又懊恼得从我手上将口香糖抢了回去,“哎呀,我刚刚说到哪了?我就跑过去问她啊,孟婆孟婆,你知道怎么治好口气吗?”

“哈哈哈……你这样问会让孟婆怀疑自己是个口腔医生吧!”我算是彻底被她的鬼马逗乐,可我也早该想到,有时候语言的伤害力远比想象中的深刻。

“你别吵,我还问了好多问题呢。醒来以后想了好久才想起来的。”

“孟婆孟婆,你熬的汤真的有人喝吗,他们会忘记一切吗?”

“孟婆孟婆,我也有想忘记的事,可我不想忘记跟这件事有关的人,我能只喝三分之一吗?”

“孟婆孟婆,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人,他……算了算了,我不想知道这个了。”

“孟婆孟婆,我心里的东西好重,可以放到你的汤锅里吗?”

“孟婆孟婆,你的汤能不能让我的朋友开心一点?”

“孟婆孟婆,你的汤咸不咸……”

“孟婆孟婆……”

“不过等我醒来,只记得孟婆说了一句话,她说,总是重复叫她两次,虽然她看上去很老,可是她又不聋!”她一下子泄了气地趴在桌上,“什么呀,其他全都不记得了,我明明问了那么多……”

“可能孟婆她老人家一时半会还不能适应从煲汤营养师变成心理咨询师吧,你下次有机会再见到她的时候继续问呗。”我轻抚她的头,如今她这样软软糯糯的样子,让我觉得她是自己在之前二十几年不小心漏掉的“奖励”。就像马里奥过关时头顶撞出的小蘑菇,没有时间吃掉,而是一心往前,一心想着到达目的地,一心想着快点遇到最后的boss,因此忽略了很多其他的东西,完全不知道在让自己更好更强大之前,其实它根本没有机会,靠近终点。不知道现在回头捡,还来不来得及。

“嗯~那你有没有要问的,下次我帮你一起问,或者干脆我让孟婆直接去你梦里好了。”她抬起眼看我,眼睛里面有我看懂了却不想承认的类似安慰的情绪。

“没事,不麻烦她老人家。”顿了一会,我才继续说:“我的记忆,还没有到需要孟婆汤才能消解的程度。”她皱着眉看向我,“来,给我一颗薄荷糖就够了。”我又马上补充道。

“这还差不多,给你!不过你等会一定要一口吞掉,真的太苦了,看来这世界上也不是所有的糖都是甜的嘛,障眼法!。”口香糖小姐马上又恢复了精神气,跟着糖罐一起“哐当哐当”地摇起来,连同第一次遇见时的记忆一起摇到我面前。


那天我赶到车站的时候,末班车已经开走了。冷风灌进脖子,我缩进候车室,查过附近其他的车站跟酒店之后,只能认命地在这里等待第二天最早的早班车。

“你有口香糖吗?”刚找到一个位置坐下来,就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整理着自己的背包,没有在意,这个声音重复了一遍,我侧过身,看见一个瘦小的身体关在庞大的白色羽绒服里面,整张脸几乎要淹没在墨绿色的毛线围巾里,她用怯生生地眼神盯着我,又带着点热切。

“口香糖?我找找看。”我胡乱地翻找着一个小时前随手塞进包里的东西,记忆里自己并没有放口香糖在包里的习惯,但又做不到什么都没做就直接回绝她。最后竟然在一个暗格里找到了,只是看着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了。她没多看,伸手接过拆开塞进嘴里,然后对我说了很多句谢谢。

然后,毫无预兆地,她就哭了。

我看着她,觉得有些尴尬,不知道应该出口安慰还是装作什么都没看到,还好候车室的人不算多,不过大家都看上去非常疲惫,在车站这样每天都要上演离别戏码的地方,眼泪还不足以引起注意。她不管不顾地抽泣着,声音不大,却也一时半会停不了,我继续在背包里摸索着,找出一包纸巾递过去,示意她擦一擦鼻涕。

后来很久以后的某一天,我回想起这一刻,我觉得自己其实是羡慕她的。

“你冷不冷呀,我有暖宝宝。”她终于平静下来,带着厚重的鼻音问我,并挨着我在旁边坐下,她用手指指了指我单薄的外套以及暴露在空气中的脖子,从口袋里拿出了几个可爱包装的暖宝宝递给我。

“谢谢!”看着她那泛红的眼眶,我几乎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便从中挑了一个。

“我帮你贴上吧,贴在背上,一会儿就暖和了。”她说完就直接撕开了包装,并示意我转过身去,迅速地贴在了我的外套上。

“谢谢……”我一下子无法适应她的情绪转变,往旁边挪了一些位置,却忽然感到脖子一暖。

“好啦,这样就可以安心度过今天晚上了。”她将围巾解开,绕了我两圈,又绕了自己两圈,然后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露出虎牙,对我笑了一下,即使前一分钟她的睫毛还挂着泪珠。

我的惊讶与抗拒在下一秒融化在她的笑眼里,那就这样吧,只要度过这个无比寒冷的夜晚。

“你去哪啊,也是没赶上车吗?”我问。

她摇头,没回答。

我便作罢。

“其实,我来的时候没想过会走。我买的是单程票。”她将头埋在羽绒服的帽子里,蚊子般的声音传过来耳边,夜还很长,外面的风从窗缝挤进来,像是偷听的好事者。

他们从高中开始就是同学,无论在哪,他都是全身闪着光的存在,吸引着所有女生的目光,包括她。带球上篮时的姿势,赢了比赛后咬住衣领全场奔跑的样子,上课时的侧脸,笑起来的酒窝,骑自行车时飘起的衣角,与女生调笑时不经意地眨眼,甚至跟其他男生恶作剧时的痞气,这些被她统统收进眼里,像收集邮票一样,小心翼翼地,一天一天秘密保管着。

她能数清高中三年他们之间所有的对话,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像他跟大多数女生一样,偶尔靠近又带着距离。

她独自守着自己的秘密,一直到高中毕业。毕业那天,她像很多人一样,拿出了壮士断腕的气势,一字不落地,甚至比高考作文写的还要认真,将自己的心事编辑成八百字发送了出去,那天她从深夜等到天亮,然后收到一条暧昧不明的回复:“我觉得你很好,我们还是做朋友吧。”

被发了“好人卡”的她觉得这就是结束了。可上天偏偏不愿就这样放过她,阴差阳错地,他们上了同一所大学,上课的教室只横着一栋教学楼,以前没什么交集的他们,反而因此热络起来,常约着一起出去玩。她的心,像好不容易平静的水面被砸进一个大石块,石块沉下去,“咕噜噜”往上冒泡,泡泡在水面碎掉的瞬间,迷了她的眼。

他的身边来来往往很多人,她看着,清醒地看着,他叫她出去的时候总是在他没有约会的空当,她为他的坦率感到抱歉,反而是自己显得不够大方了,他从未提过短信的事,也没有半点提起的意思,她就将这件事趁着深夜偷偷地压在了石块下面。

毕业后他去了另一座城市,他们保持着若有似无的联系,她自此便掐断了心里那座湖的水源,那里就成了一潭死水,任由它腐烂发臭。

可她实在高估了自己,低估了他。

“我好想你。”突然收到短信的她立刻买了票穿过一整个城市去找他。甚至没来得及想清楚这么做的缘由,她被疾驰的车带着跑,恨不得生出一双翅膀。

“靠!你真的来啦?”这是他听到之后说的第一句话,她盯着这句话,当成阅读理解题,最终的结论是他是开心的,“我今天应该要忙到很晚,你找个地方等我吧。”然后就没了回音。于是她独自在车站摸索着如何坐车,如何转车。毫无准备的出门,她身上唯一能称得上厚度的就只有围巾。很冷。她想找个可以喝杯热饮的地方坐下,可她手机电量也已经所剩无几,她看着周围泛光的大楼,却觉得自己置身荒野。

终于见面的时候,已经是三个小时之后了。她打车到他说的地方,在车上汲取了一点暖意,在下车的时候又重新被风吹散。

他没有问,她吃饭了没。

他没有问,她等了多久。

他没有问,这段时间她在哪里。

他没有问,她冷不冷。

她默默地在心里为他开解,他一定是太忙了。他一定是很累了。

他带着她来到他住的房子,那么自然,那么顺当,根本容不得她犹豫,她就已经站在门口了。

好渴。

关上门之后他就亲了上来,在她超过八个小时以上没碰过水的口腔里搅动了一下。然后抽离,让她随便坐,他去洗澡。

“是真的吗?你说想我?”她的问题从后面追过去将他拦在浴室门口。

“当然。”他回头,冲她笑了一下,惯用的表情。她熟烂于心。

好渴。她想给自己倒杯水。“叮”桌上他的手机响了一下,她随意瞥过去,窗那里好像吹过一阵寒风,她握着水杯的指尖一直凉到脚底心。

“操,有口臭你也下得去嘴啊!。”

她扶住桌沿,倒了一杯水喝下。旁边是他刚刚脱下的白色羽绒服,她想象倒一杯水下去会怎么样,但最终她只是将衣服拿起来,上面尚有他的体温,好暖。她穿上他的外套逃了出来。

跑到半路,她又转念想会不会是自己太小心眼了,会不会说的根本不是自己,会不会他是真的想她,她在心里又复习了一遍刚刚他回答时的表情,好像挺温柔的,就像他对着其他女生的时候一样,她就这样站在路边踌躇着要不要回去,甚至连回去的说辞都想好了,下一秒从口袋掏出手机的时候,顺带还掏出了其他的东西,包装的边角有刺,她的掌心硌得慌。

好几个不同牌子的安全套。

她呆呆地看着它们有几秒的时间,然后就笑了起来。

一串串笑声从胸口涌出,笑声将街边的路灯都炸成烟花,而体内则变成了一个空荡荡的房间,笑声在四周的墙壁来回弹撞,并带着那些腐烂后发臭的湖水,源源不断地,就在那瞬间从她身体里彻底地流淌干净。


“我从来没想过喜欢他这么久,到头来却被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事打败。你说,这到底算不算喜欢呢?会不会是我误解了自己,还是,我的要求太多了?”

我没有回答她。我尽量不让自己去想一个小时前发生的事,也不只是一个小时前,而是过去六万多个小时里发生的事,我是如此庆幸作为普通人类的我记忆有限,不能记得一切。她在一边哼起一段旋律,很熟悉,然后慢慢地睡去。我握着被风冻住的手机,安静地等了一个晚上,直到天亮,也没想起那段旋律是哪首歌。

第二天我们一起坐上回G市的车,告别的时候,她将围巾放到我手里,“下次见面的时候还我吧。”等她走远了,才想起我们都忘了问彼此的名字,又或者,是我们都默契地掠过了这一项。

在某种程度上,我们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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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后,我偶尔会想起她,总觉得那个夜晚带点不真实的虚无感,会不会是我的一个错觉呢,会不会是当时的我臆想出来的以此用来宽慰自己的存在呢,会不会像是“海螺姑娘”一样的“暖宝宝姑娘”呢?我想起有些话没来得及跟她说,有时候会希望她已经自己找到了答案。天气一点点变暖,她就像那条墨绿色的围巾,被我一同遗忘在冬天的衣橱里。

再见到她的时候已经是春天了,天气变得潮湿,全城都被水洗过一遍,鞋子踩在地上“吧唧吧唧”,是吵闹的季节。

赶完手上的工作,已经十一点了,我收拾好东西下班,到楼下才发现外面依旧下着雨,又重新回到办公室拿伞,这样一来一回,到公交站的时候我只追上车尾气。

“给你。”我收好伞,躲进站台,旁边突然递过来一包纸巾,吓我一跳。

“啊!”我向后退了两步,愣了几秒,看清了旁边的人,是她,暖宝宝。

“刚刚我坐在这里看见你跑过来,心想你一定赶不上那趟车了。”她说,脸上却透着惬喜。

“这么晚,你去哪,怎么不上车?”我用纸巾擦着被雨打湿的发梢,她还是穿着与身形不成比例的宽大的厚外套,两步之外放着一个黑色行李箱,我心里也猜到了大概。

“在这里等你啊,哈 哈 ”她眼神闪躲,顾左右而言他。

“我们总是在车站遇见。”我盯着头顶洒下的路灯,黑亮分明地盖在我跟她的身上,她的影子,与前两个月坐在这里的自己重叠在一起。

“你也总是穿的这么少。”她笑的样子与背后的雨滴融在一起,她将手伸进口袋,摸出一样东西,对着我摊开手掌,“你看,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亮闪闪地包装反射着路灯的光,闪进我的眼。

“今天下午,我坐在车上的时候就想等雨停了我就下车,然后雨就把我带到了这里,可是等我下了车,才发觉自己其实无处可去,所以我就在这里看着雨停了又下,车来了又走,人们上车又下车,他们看我一眼,一定觉得我在等人,坐久了连我自己也觉得我只是在等人。我想,再过十分钟,十分钟,我就离开,十分钟到了,又多出新的十分钟,就这样无数个十分钟后就看见你跑过来了。”我们并排坐在站台的椅子上,她嘴里嚼着口香糖,手伸出去接住掉下来的雨水,“你说,雨从那么高的天上掉下来,跌到地上的时候痛不痛?”

看来她暂时还没有找到答案。

黑色的夜空中依可以看见汇聚成团的乌云,久积不散,像是在酝酿一场更大的风雨。这个时刻对我来说有些奇妙,前一段时间我自己坐在这里的时候,多雨的季节,我习惯性的忘记带伞,不同的是,以前的我等人来,现在却变成了等雨停。我与她的重逢是刚刚好,没有少一分也没有多一秒,如果认真地去追溯,大概从我们遇见的那天,就已经注定了此刻的发生。

我突然就在此时想通了一些事。

“走吧,正好我那里空了一个房间。”我叫了车,将她的行李放进后备箱,差点忘了还有一件事。

“把东西给我。”我朝着已经坐上车的她伸出手,她反应了几秒时间,将刚刚从口袋掏出的递给我,我走到旁边的垃圾桶,一把扔了进去。去你妈的吧。

“好了,我们回家。”

她在车上乖乖坐着,脸埋在窗外投射进来的路灯的阴影里,等我上车后她的手绕过来脖子,将我的耳朵塞满。

“Someday I'll find the right words

有一天我会找到合适的语言

I will belong or I will wander

我会有所归属或一直盲目游荡

Somewhere Over the mountain

或许是山顶之上

Under the great

sky ill be all right

在那片天空之下我会释放自己

Someday I'll find the right words

有一天我会找到合适的语言

And I'll bloom where I

was planted long ago

我会在一个对的地方绽放

Until then I'll be waiting

到那时我会等待

Hoping to one day let go

期待着有朝一日的放手”

这是上次我没能想起来的旋律,这样的曲调在雨声的伴奏之下格外入心,我无意打断她的“对号入座”,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没关系,只要过了婉转连绵的今晚就好了。没关系,雨没有停也没什么。


夏天来的时候,总是一夜之间将潮湿带走,取而代之的是没完没了的闷热与躁动。人们在街上避开阳光踩着树影的样子,一跳一跳的,像即兴的表演。无论吹多大的风,都裹着一层热浪,在身上刮出一层层细密粘稠的汗。夏天,是发着高烧的城市,久久不退。

外面的阳光照进客厅,我们坐在地板,摄取一些凉意,我看向沙发,上面有她的衣服。浴室镜子前放的是并排的两个牙刷,补了之前的空缺。阳台上满满当当的多肉植物,都是她买的,每天给它们浇水,还交待我每天给它们浇水,她大概不知道多肉都是怎么腐烂的。吃饭时是两双筷子,是丰盛的菜跟汤,摆上桌总有种熟悉感。加班到深夜有一盏灯在等,生病了会有水递过来。自从她来了,我有时候会怀疑以前那个人是否真的在这里停留过,还是他只是留了躯壳,所以我才会在记忆里找不到他存在过的证据。我摇一摇头,将这些没有意义的想法摇出窗外。

习惯才是最致命的弱点。

说不清楚是当时的我解救了她,还是我需要她的陪伴。自从她来了,就一直没离开。

“原来你要的这么简单喔~”她像卡通里的小女生一样做了个托腮的可爱表情。

“嗯,非常简单。”我把薄荷糖丢进嘴里,哇,真的透心凉。她手中的糖罐终于不摇了,起身跑进卧室,好一会儿才回来。

“这是我当时留下来的。以前当成护身符一样带在身边,而现在不知道怎么办。”她拎出一个盒子,里面装满各种各样的东西,甚至有一块用了一半的橡皮擦,模糊地印着“学校”两个字。

“人生法则之一,定期清理没用的东西。”

“嗯……难怪我常常被别人清理掉,哈哈,你会不会有一天也这样?”她又眯起眼笑,玩笑中又带点老陈醋的酸。

“不会。” 有一天你会自己选择离开的。 “只要你每天都有帮忙做家务。”

“哇!狡猾!”她扑过来作势要咬我,我躲开了。  “可是,我真的舍不得丢掉,你说,我这样的性格是不是特别不讨喜?”

“不会啊,女孩子这样才可爱。”我想起遇见的那天晚上,才知道自己有多羡慕她的坦率与直白。

“可我总是哭。”她委屈巴巴的样子让我想到以前家里养的小狗。

“我们总觉得,眼泪是向生活妥协的标志,但更多时候,我们只有把自己体内的眼泪的重量卸掉了,太重的话,就会走不动。”

“那你呢?”她铺垫了这么久,终于问出来了。

“嗯……可能生活对我太好,让我觉得没有这个需要吧。”我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擅长说谎,拙劣的样子如同雨夜里的她一般。

“才不是,眼泪是必需品。难过就哭,开心就笑,这是我们的本能,如果,强硬地去改变我们的本能,那不是……”

“你不是误解自己,也没有要求太多,你只是不允许,不允许他这么轻飘飘地对待你这么多年来的感情,那时候你问我,我想告诉你的就是这个。可是我也没办法告诉你这件事到底有没有对错,就像《最完美的离婚》里说的‘对一个人来说是生命之源的存在,在另一个人眼里也许只是马桶套一样的存在,因为大家都是局外人,走着不同的道路长大的局外人。’行动往往先于意识,你那时候走掉,对现在的你来说,应该是对的。

其实你一直没能从那个房子里逃出来。”我拿过薄荷糖罐,丢进垃圾桶,“你需要的不是这个。”你需要的是再走回去那个房子将留在里面的那部分自己一起带走,你需要诚实的面对她,你需要坦诚的,抱一抱当时的自己。唯有这部分我无法帮你。我定定地看着她,用我的眼睛拥住她,我想她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你也是。”我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虽然这样说有点奇怪,可是我希望可以看到你哭一哭。”

“很明显吗?”这时候薄荷糖只剩下一半,她说的没错,真的,很苦。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都能从你给我的口香糖里吃出眼泪的味道,结果却是我自己先哭出来了。”

她说的对。

“我还是比较喜欢夏天,这样我就可以不用穿有口袋的衣服了。”她摊开掌心,“我常常都觉得,还有什么在上面,怎么甩都甩不掉。”

“你知道26个字母里少了ET以后还剩下几个字母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一只手试图从久远的储物箱翻找出一些记忆中的痕迹。

“24!不对,等等,21!因为ET把UFO也带走了,对不对,哈哈哈!”她像小学生上课抢答一样积极,像答对老师的问题时一样得意洋洋。

对。

“可是在我这里,ET只是走了,并没有带走UFO,没有了ET的UFO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堆破铜烂铁,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找不到,怎么也找不到,再找下去也只是徒劳。

她点头然后又摇头。


“我给你看样东西。”临睡前她钻进我的房间,神秘地从背后拿出一张纸,递到我面前。我拿过来,还没说什么,她就迅速地跑出去了。

是一幅画,手绘的。

一栋椭圆形的房子,有花有草,还有这世界上最可爱的人,还有猫。简直就是人生赢家。画的有些抽象,我看得笑起来。

下面有一行小字,倒是写得很好看。

“即使是没有了ET的UFO,也还是它原来的模样,它可以去到任何它想去的地方。”

我明白她的意思。

从白天一直积攒到现在的天空终于下起倾盆大雨。

“打雷了,要不要过来一起睡?”我发简讯过去。不一会儿,就听到敲门的声音。

她安静地裹在被子里,像等待家长讲完故事就乖乖闭眼睛睡觉的小朋友。

我想开口说点什么,但最终放弃了,有些事已经太过久远,记忆是掺了半斤谎言的真心,无论说什么,怎么说,都是一种不公平。这段时间,为了躲避潜伏在黑夜里的箭,我总在梦里设防,只要它出现了就会醒来。现实里我从未与他说过再见,却不知要在虚无的另一边上演多少次才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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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T,那天我回家,想跟你说一个下班路上听到的笑话,我脱了鞋感觉哪里怪怪的,按亮客厅的灯以后,很亮,也很空,说出口的那句“我回来了”在撞到墙壁之后又弹了回来。那些本来应该在的,这些年以来一直都在的,衣服,牙刷,毛巾,拖鞋,剃须刀,甚至在阳台专为你摆放的烟灰缸,都在我毫无知觉的空间里,随着你一起离开了。我无数次的设想,当你拿起每一样东西丢进行李箱时会是怎样的心情,我也学着你的样子,将它们一件一件的放进储物柜,然后又拿出来,再放进去,重复着,在每一个睡眠没有到来的夜晚。不知道你关门的时候有没有回头再看一眼,不知道你后来有没有发现你漏掉了摆在桌上的我们的合照,不知道你是不是把这几年已经嵌入墙壁的快乐与争吵一起带走了,剩下我自己的房间总是安静到可怕。

昨天我觉得我看到你了,是你会穿的衬衫,是你上班时会用的背包,是你匆忙赶路的背影,是你没睡好会翘起来的一小撮头发,那几乎就是你了,几乎。可我已经习惯将每个路人当成你,这样你就成了与我无关的路人,然后我就把眼光移开了,不再继续确认,不管是不是你,都已经不重要了。无论你和我对彼此还剩下什么,怀念,遗憾,怨恨,还是释怀,重逢对我们来说都太残忍了,其实我们并不需要见证,也从心底深知对方少了自己也一样可以过的安稳幸福。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大多数人的离开,并不是因为厌倦了对方,而是厌倦了面对着对方时的自己。不管是我,还是你,一定都是这样。

昨晚我回来后把之前没有看完的电影点了重新播放,我看了结局。李米找到方文了,可是方文已经死了。当初我们一起看到李米用车门夹自己的手的时候说,十指连心,那一定是最痛的。可是我发现,其实不是,后来当她遇到方文,方文带着别的女孩,她当着方文的面念了一路的他写过的信,方文却依旧无动于衷,我想,那个时候,才是她最痛的时刻吧。

我已经重新开始与别人聊起你,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最先想到的竟然是你有一次无聊哼起歌,“我是一头小毛驴……”,唱出口你才惊觉自己的口误,我们的大笑被吸进墙壁里,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那里。我说起的时候也还是笑了,只是一个人的笑声,听上去总有一种空荡荡的飘忽感。你当初带走了一些东西,大概是那些东西与我有所关联,所以当你走得越远,与之有关的记忆就像掉落在地的毛线球,被远去的你拉扯着慢慢从我脑中抽离,最后只剩下剩下一条线,我拿住这端,望过去,另一端消失在目不能及的黑暗中。

ET,不知道你是不是为了报复我之前也是这样一走了之,所以你用同样的方式对我。如果是这样,那你怎么没有在三天之后回来?我在黑暗里等了三天,你不知道,原来在暗处冲出来伤人的箭在早几年就已经拉满弓,对准了靶心,一击即中。而我只能将它们捡起,然后嚼碎了吞下去,那味道比薄荷糖还要苦。


“我想起来了,孟婆汤的最后一味配方。”过了很久,口香糖小姐在我旁边小声地说,而我则像是做了一场漫长的梦,恍惚中她的声音听起来既遥远又清晰。“是我们自己的半根肋骨。”

上帝拿走亚当的一根肋骨变成夏娃。而孟婆要走半根肋骨放进让人忘记一切的汤里。那剩下的半根,是不是要生生世世的留在身体里,带着血肉相连的痛感,即使是没有了前世记忆的下一世,都无法逃脱。

“我也是真的爱你,但也想保有自己。”我看着一手之外的她,像中间隔了一面镜子,然后转向手机屏幕将几个月之前编辑好的信息发送了出去。

“人生太苦了,你记得跟孟婆说在汤里多放点糖。”我记得自己在睡着前这么叮嘱她。我还想告诉她,如果摊开双手甩不掉,如果是努力了也还是做不到,那就不要努力了。

但她已经安静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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