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左右的姑娘头戴草笠,身穿老土的碎花图案衣裳,灰色的布裤,脚上套有青色的胶皮长筒雨靴,粉红色的护袖让陈旧的服装稍显青春。
她就这样娴熟地撑竹篙,竹筏的头微微翘起,斜面绑着的救生圈像卷曲的舌头。闭上眼我能感觉水在往后流淌,而非竹筏在往前进。
我不习惯盘腿坐,很容易腿麻,姑娘在山流起点处为我借了一只竹凳,我感谢她的好意。
“这件黄色的厚袄真让我讨厌。”
我愤愤地抱怨,却没有解开它,只是小心的微倾肩膀,手插进水中拨划。
姑娘擦擦汗,声音向前传播,顷刻间被风吹近我耳边,不知是她的声音有风的味道,还是风的味道夹杂她的声音。
“先生没办法呀!不穿好救生衣,也是不安全的。”
周围的群山连绵,窄且陡,有序地傍着峡流排列,我眺望它们的姿态,心萦绕在山腰转悠,满不在乎地说:“不是还有你可以救我的吗。”
她有些害怕,语气开始发颤。
“可这,不合规矩啊——先生如果这样做,我会被挨骂和罚钱,还会取消我的资格……”
还是个开不得玩笑的小女孩呢!
我心里想,不忍再捉弄她。
忽然看到一处平缓的河滩有三头牛吃草。棕黄的那头只顾低头吃,瘦成皮包骨的大概有疾病,小牛好奇地望着我,我朝它挥拳头,它马上低头学吃草。
“景区住着平常人家吗?”我问她。
她也发现了那三头牛,胆子大起来,她骄傲地告诉我:“是的呢,这么好的风水宝地,人家可多着,”她转过头来又接着说,“我的家就在这儿。”
“你的家在哪里呢?”
“再浮过去一段就是,待会我指给你瞧。”
峡流渐渐宽敞,两岸的景物变淡,我和姑娘的心都被水泛宽敞了。
“已游去好些时间,我想我们应该认识一下吧!”
我建议道。她也许知道我的名字,她看过我给她的包票,上面有我工整的签名,但我还不能想象她该有个什么样的名字。
“我叫宛阿秀,熟人都唤我小名秀秀。”
“那我叫你秀秀。”
她像初次嘬完酒的人,脑袋是清醒的,动作有些忸怩。我在她身后,侧脸爬下脖颈的红,明显木讷的撑篙模样,流水一样灌进我的眼球。
没过多久,前方两座山把峡流挤窄。一座坡面平直,裸露着被雨水刷旧了的岩石,岩缝蹿满草苔。另一座坡面奇陡,树木裹得它不能透风,鸟雀叽喳着爬上爬下,像一只池塘边边叫唤的大绿蛤蟆。
绿蛤蟆的往前去是块高低不平的地,落有人的气息,建在高地的房屋首先被我看到,烟囱还伸长了手招呼我。
秀秀将竹篙横在腰前。
“你瞧,那几颗大树右边的就是我家,石墩上还晾着好多衣服呢。”
我顺她的手看去,好多簇树,好几家屋子,因为离得远,我不确定她指的是哪一家。
竹筏靠近时,我终于看清了她家,如果把屋顶阁楼算上的话,勉强是双层,墙壁大多用竹木拼凑,屋子下面是石头搭的地基,有一个向下的台阶,台阶的边沿确实挂着很多衣服。
一条黑白相间的狗不知从哪里冲出来,在台阶上对我们大吠,还有一只懒洋洋的猫跟在后面。
秀秀探起身子,大拇指压小拇指,伸出三根手指,狗停止乱叫,坐在地上不停地摇尾巴。
“它叫胜黑,是我家养的狗。”秀秀说。
我好奇地问:“深黑,它黑得不深啊,一半是白。”
“是胜利的胜,它刚出生的时候是白的,老母狗也是白的,后来慢慢长出黑毛,我不想它黑不溜秋,就叫他胜黑。”
“你家的狗很特别,也很听你的话。”
秀秀得意地把腰挺得更直,继续撑她的篙,我说:“你不靠岸回家看看吗?”
她坚持道:“这是工作,我每天都回家,家里没什么好看的。”
“你家有什么亲人呢?”
“我奶奶和爷爷,他们每天都很忙,景区的竹筏都是他们扎的。”
“那你的父母?”
秀秀没有再提及她的父母,我瞟见她软下去的头,仿佛大树林荫旁颓废的小草,缺少阳光无力招展着,汲不到露水,只有被大山滤过的风好歹能陪陪她。
竹筏漂离这块人烟地,秀秀方才开口。
“奶奶说他们小时候就丢下我,去城市里过好日子,以后再没有回来,”
我不想说什么多余的安慰话,怕误撞这个姑娘的伤口,一峡清水能淡化血液,但洗不去伤疤。
“我只知道他们的名字,看过他们和爷爷奶奶拍的照片,里面没有我。爷爷好几次托外出的人去城里的时候留意他们,说不定他们在外面也像爷爷奶奶一样忙。”
说完这些,秀秀像卸掉了心中的大石,更用力地撑竹篙。
竹筏游至一片浅水区,两侧能隐约看见水底躺着一枚枚杂色的鹅卵石,我想扯些轻快光滑的话题。
“秀秀,你有男朋友了吗?”
话脱口而出,我才意识这么问似乎不妥,一拍额头也来不及收回。
秀秀缄默不言,她的动作开始懒散拖拉,漫不经心地思考什么。
泛舟的尾声奏响,我隐约看到前方的陆地矗着许多建筑,十几张竹筏泊在岸边,岸上好几辆卡车还背着竹筏,估计是要送往上游的,还有一杆红边的黄色旗帜,那是终点的标志。
登上岸,我打算同秀秀告别,她紧攥竹篙,若不是卡车司机叫喊她一声,催促她赶快帮忙装货,恐怕她会发呆到夜色撩人吧!
她卸去那块石头的同时,我好像又成为了第二块石头。
在我将要离开去游览其他景色时,秀秀挺直胸脯问我。
“先生,你还会再来吗?”
“明年的这个时候吧!”
“那我等你。”
我侧头看了看她,便迅速逃脱她满载生命的目光,终究没有再说什么。我不肯定明年还能否忆起这件事,明年的这个时候,要么来,要么就睡上一觉。
作者:牧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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