驷公子的刀(一更)

1

“长公主,日上三竿,马儿也疲了,不如……我们歇歇再走?”候三忍不住口干舌燥,从队头退回马车旁,轻声问道。

等了很久很久,久到候三有些心虚,马车侧窗才缓缓倾起一角,一个双花髻的婢女探出头来,细声细语地说:“公主说了,既然累了,找个有水的地方歇上半天,等日头落了,再走不迟。”

“嗯,嗯!我马上去安排!”候三从未见过长公主,却听说了很多关于她的传闻,今日陪她去香山寺祭祖,竟发现她同传闻说的一样善解人意,体恤下人,不禁对这个还素未谋面的女子产生了敬意。

等安顿好队伍,候三第一件事就是接了水给公主送去。

“不必了,等会我会自己去湖边洗洗。”公主仍旧坐在马车里,口气淡淡地,声音温润动听,却没什么情绪。

“……”候三吃了个闭门羹,悻悻地走开了。

“公主,棉布准备好了。”婢女小玉冲着车里说道。

候三听到此话,向公主的马车看去,等着看公主怎么回绝这个婢女。出乎他意料,公主竟然掀起帘子,从车上下来了。

一身考究的深蓝色绸衣,外搭一件金色蜀绣的裘皮,头上仅一对凤凰银钗,梳的是勾角流云髻,明眸皓齿,眼角还有一枚若隐若现的泪痣。

“我们稍微走远一些,取高处清水梳洗一下,候将军,不介意吧。”

公主目光平视前方,辨不清是在对谁说话,候三却一下反应过来,忙应着:“好嘞好嘞,您慢点,有需要就知会一声……”

这显然是废话,因为公主已经走出去很远了。

“侯老三,这么让两个女人一起出去,不太好吧?万一……”

“呸!太平盛世!哪那么多万一?”候三漫不经心地说。

“太平盛世?哈哈哈哈!”侍卫们都笑了,如今七国分足鼎力,边境劫匪众多,何来的太平?

候三也知道自己说的是大话,但他心里却相信,公主不会有事。

2

“公主,就在这里吧,我帮您看着周围,您洗洗吧。”小玉深知公主不愿意在人前洗漱的习惯,赶忙说道。

公主点了点头,俯身去舀水。只是一瓢水舀上来,颜色却是暗红色的,看上去甚是诡异。公主摇了摇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再睁开眼,却还是一瓢红色的湖水。

她站起身来,仔细看看周围:湖面静悄悄的,除了偶有蜻蜓点水飞过,并无异常。不远处。一丛细密的芦苇正随风摇摆,相互摩擦着,发出“沙沙”的轻响。

公主略一思考,然后向着芦苇遮蔽的地方小心的走去。

她轻轻拨开苇草,向内看去……

“啊!”苇草中央横躺着一个男子,浑身是血,不知还有没有气。

“公主!怎么了?”小玉听到声响,赶忙跑来。

“啊……奥,没什么!”公主很快平静了下来,看小玉向这边赶来,把手中的棉布遮在了水中的人脸上。“把他抬回去吧。”

小玉听到这话,往里看去,苇草中躺着的,是一个中了箭的男人。

“公主,这……不合规矩吧……”小玉也吓了一跳,断断续续地说。

公主没理会她的抗议,继续说:“让候三来一趟,叮嘱他要保密。”

“……是。”

不一会,候三赶来了:“公主,您有什么吩咐?”

“候三,接下来你做了什么,看见了什么,一定要保密!”公主的声音不再平静,带上了一丝慌乱。

候三感受到了公主对他的信任,他立马表明了忠心。然后把马车拉来,带上重伤的男子上了路。

到了香山寺,安顿好男子,公主取出一锭金子递给候三。

“公主,您这是什么意思?我候三不是这种人!”候三吃了一惊,难道公主认为他是为了钱财才帮她?

“这是你应该得的,总有一天,你会知道原因。”公主想了想,拿出一枚玉佩交给候三,“进京之后,我不方便出行宫,你拿着这枚玉佩去找武驷,他会收你入麾的。”

“公主……”

“你的武功暂且不论,今日你安排休息,还有这几日来安排住宿,我都能看出你是什么样的人,这是你应得的。”说完,公主就转身去找主持了。

她不知道,候三心中,已认了她为主。

3.

“主持,这位公子的伤可否治好?”公主着急地问。

“箭已经取出来了,没有伤到要害,只是这箭上有毒,毒气已经蔓延到内脏了……”

“那他可还有治!”公主抓住了主持的衣袖。

“公主……”小玉在一旁提醒,公主才松了手,她疲软地向一旁倒去,小玉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这毒出自王室,香山寺作为王室重地自然是备着,只是这位公子的伤深入体内,这有一味必须的补药,寺中却没有……”主持无奈地摇了摇头。

“是什么药,您说出来,我来想办法……”公主振作精神问道。

“云初雪荠,扶摇山上。”

“雪灵芝?”公主吃了一惊。

“不错,正是此物。”

“公主,此物生于霜雪,长在高山峭壁之上,只怕我们是取不来的……”小玉嘟囔到。她本来就对收留那个陌生男人有抵触,现在要为了他取雪山上的稀物,更是生气。

“我倒是知道有一人,可以帮我们取来。”公主细细想了一下,说道。

那个人就是长年驻守雪山的年甲年将军。雪山就在香山寺背后,公主很快赶了过去,不知跟年将军说了什么,年将军马上出发去摘雪灵芝了。

用药之后,男子的伤势有了好转,溃烂的地方也开始愈合。公主每日都悉心照顾,从不让旁人经手。

“公主,他到底是谁啊,为什么从一开始你就要给他蒙上脸,连我都不能看见?”小玉一边拧干抹布,一边悻悻地说。

“你先出去吧,这里我来就行了。”公主没有回答小玉,“对了,回去的时候和侍卫们说一声,来了一个新人,让他们多帮衬。”

“……可是公主,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收留男子,怕是有失体统……”小玉犹豫了半天,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这件事情我自有考量,让你送的书信你可去办了?”

“……办妥了。”小玉见公主对她摆手,虽不甘心,还是退了出去。

公主拿起拧干的抹布,轻轻地擦拭男子的额头,他的额头不时有细汗冒出,嘴唇发白,口中默念着一个人的名字……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公主俯身下去想要听得清楚,男子却不再言语。

4.

这天,公主正要去照看那个中箭的男子,小玉拦下了她。

“公主,你之前对侍卫们说要来新人,他们在背后……”

“这是什么意思,我难道没有权利指派一个人来保护我吗?回京之后,我自会向大王说明此事!”公主声音大了起来,似是要让院中的侍卫听明白。

也正是这声音,吵醒了房内的男子,他轻咳几声,使劲支撑起身体,向窗外看去,看到了那个美丽的女子――秦朝的长公主阿宁。

阿宁说完话,正向房内走来,男子赶紧又躺下去,闭眼装睡。

“怎么还没醒?难道是毒还没有排出来?”阿宁说着,便伸手去解男子的衣带,想看看伤口。

突然,她的手被一双大手抓住了。

“你……”阿宁看着男子睁开眼睛,坐了起来,直愣愣地盯着她看。

“你干什么?”男子反问她。

“我……我想看看你的伤……”阿宁被逼问地不知所措。

“不用了。”他的眸色暗了暗,“你……知道我是谁吗?”

“什么?”阿宁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是谁?你是谁?这里是哪?”男子突然发狠,他的眼睛红红的,却克制着自己不动手。

难道是失忆了?阿宁心中暗道不好。思虑一番,才开口:“我也不知道你是谁,只是你长的很像我一位朋友。我之前把你错当成了他,前几日去了书信,才知道他好好的呆在家中。”

“……”男子沉默了一会,又说:“那你为什么还留我下来?”

因为你长的像的人,不是你应该像的人。阿宁心中所想如此,说出来,却变成了:“因为不放心你一个人。”

这话说的暧昧不明,让两个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5.

“公子。”看男子一个人在院中赏花,阿宁走上前去。“我们要启程回京了,不知你是否有兴趣一同前往?”

“这几日听他们对你的称呼,我也大概猜出一二,同你一道进京,怕是不妥。”男子拱了拱手,算是拒绝。

“这无妨,我自会给你一个身份。”阿宁的眼神透出一丝严肃,“去不去,不是你能决定的。”

男子正要开口,小玉走了过来:“公主,车已经备好了,我们现在就出发吗?”

“走吧,公子。”阿宁用不容置疑的眼神看着男子,后者犹豫了一下,便跟了上来。

一路上,大家都没怎么说话。

等到了宫门口,驻守的侍卫们例行检查,男子混在队伍里,身上很干净,什么都没搜到。

“面罩取下来!”侍卫说道。

男子想起在寺中阿宁说的话:不可取下面罩。犹豫了一下,说:“这位兄弟,讨个方便,脸上出了疹,实在是不方便……”

“进去吧!进去吧!”侍卫不耐烦地说。

一路往内宫走去,最终,队伍被拦在了朝华殿外。

“男子不得再进。”掌管人事的李公公尖声细气地说。

“公公,劳烦通融,我家主子院内缺一名护卫,特从寺中寻来一位高手。”小玉掀起帘子,冲着李公公说,手中不忘递过一袋银两。

“这……”李公公颠了颠银两的份量,走进马车小声地说,“公主,杂家可提醒过你了,你不比寻常那些公主,行为举止呢,那就要更加符合规矩,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担着,你心里,自然应该有个比量……”

“李公公!”阿宁打断了他,“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这个道理,你不是不懂吧?”

李公公冷笑一声,退到一边去了。等阿宁进了内殿,一旁的小太监忍不住问:“公公,怎么您就这么让长公主领着个男人进去了?”

“小镯子啊,有些人,你只能等她犯了错,有了把柄,才能顶撞,才能推翻啊!”李公公细眯起眼睛,冷冷地回道。

6.

“母后,孩儿回来了。”阿宁跪在昌秀殿,对常娘娘说。

“快起来吧。可曾去看过驷儿?”常娘娘问。

“还没。宫里的规矩,女子不能肆意走动。”阿宁随便找了个借口。

“如今驷儿马上要去边境打仗,这一别,不知道你们何时才能见面……”常娘娘说着就要哭出来,阿宁瞧见,找个说辞就告退了。

出了大殿,小玉才敢说话:“公主,您怎么一听到驷王爷的名字就……”

“虽然我与几位王子没有血缘关系,但大王总不会把我许配给其中的谁,跟他们接触多了,难免和大王产生误会。”阿宁一边向自己的宿处走去,一边漫不经心的解释。

阿宁从小生长在皇宫,无父无母,大王武夷见她聪敏过人,这才收养她做了长公主。武夷膝下五子,二子为嫡出,封长公子,无奈他有意传位给二王子,老二却是兄弟中最平凡的。反倒是常娘娘所出三王子武驷,不仅武艺高超,治国之道也颇有见解。如此一来,武驷的婚姻大事就成了武夷扩充实力的工具。可偏偏武驷最喜欢和阿宁相处,如此一来,阿宁对武驷的态度就成了决定武夷对她的态度的关键。

“此事不得不小心!”阿宁又叮嘱了一遍。

回到宜春殿,那个带回来的男子正在扫地。

“我不是说了这种事情交给宫女吗?”阿宁见了,忙上前去抢扫把。

男子的力气很大,阿宁没能把扫把抢来。两个人的手一上一下捉着扫把,谁也没有松手的意思。

“公主……”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阿宁。

“……”阿宁赶忙松了手,转身离去。

男子追上去堵住了她的路。“公主。”他轻轻地唤道,“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你呢?”见男子的表情暗了下去,阿宁叹了口气,说:“若是你能想起自己的名字,我一定告诉你,我的名字。”

说完,便进了屋子,留下男子在院中发呆。

7.

这天天还没亮,阿宁就醒了,她做了个噩梦,翻了一下身,便再也睡不着了。

披上一件绸褂,走到了院子里,阿宁才知道夜还正深。不远处的海棠花开得正盛,阿宁便走过去观赏。有一枝被巨大的花朵压的低矮,阿宁伸出手想要触碰,突然,树上闪过一个人影……

“谁?”阿宁收手向树上望去,那朵巨大的海棠花正好被扫落。

花瓣飘飘散散的落下,经风吹过,飞扬在天空,飞来阵阵花香。他就这样从树梢落下,落在了满是花瓣的土地上,落在花雨的中央……

“是你?这么晚了……”

“这么晚了,公主为何还出来闲逛?”男子抢断了阿宁的问题。

“……”阿宁没办法回答他,她的噩梦,正与他有关,却又和他无关。“陪我走走?”

“我的荣幸。”男子也刻意跳过了话题。

“想不起过去,是什么感觉?”阿宁边走边问。

男子看着月光下阿宁的脸,她的脸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

“我想,对我来说,应该是一件好事吧。”男子收回目光,淡淡地说。

“为……”阿宁适时停止了追问。被王室的毒所伤,想必之前的日子还不如现在。“既然你知道你的伤来自这里,为什么还不离开?”

阿宁停住了脚步,男子走了有一会,才反应过来,他转身过来,看着几米远处的阿宁。月光柔和,抹平了阿宁脸上紧锁的眉头,虚化了她的美。

就这么看了很久,他才开口:“因为我答应了你要来这里。”

话毕是短暂的沉默。

“我叫阿宁。”

“什么?”

“我的名字,阿宁。”

“公主,可是我并没有想起我叫什么。”

“所以呢?”

“这对你不公平。”

“那你想怎样?”

“不如……”男子不再停在很远之外,他慢慢走近阿宁。眼中透着无尽的柔光,“公主帮我起一个名字吧。”

“我帮你?”阿宁疑惑了。

“是。”男子点点头,“是你救了我,给了我新的身份。这很合理。”

“你不怕我起的难听?”

“不怕。”

“那好。”阿宁也不再推辞,“瞻彼淇奥,绿竹猗猗。不如就取一个‘瞻’字?”

“那姓呢?”男子笑得好看。

“百家姓有云:‘赵钱孙李’以‘李’做姓,不出头,不作尾,如何?”

“李瞻?”

8.

“公主!公主!三王爷来了!”阿宁正坐在亭子里品茶,小玉便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

“说过多少次了,任何时候要注意仪态,不能在宫内乱跑乱撞!”阿宁轻轻地放下茶杯,并没有被小玉的话影响。

“阿宁。”来人穿着一身黑色绸衣,上绣两条戏珠的金龙,约莫七尺高,走近便带来一种压迫的气势。他轮廓分明,薄薄的唇上不带一丝微笑,可眼底,在见到阿宁的一瞬,带上了温柔。

“阿宁。”他又唤了一声,同时走进亭子坐了下来。“你回来了,怎么也不通知我。”

“三哥,最近事情比较多,还没顾得及去看望各位兄弟……”

“我说的不是我们,是我!”武驷抓住了阿宁的手,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

“三哥,男女授受不亲。”阿宁只是平淡的取回自己的手。

“你既然不关心我,又为何寄信而来!”武驷站了起来,盯着阿宁端茶的手,不断地追问。

“我……”阿宁没办法回答他。

这时,李瞻来了。他本是想问问阿宁院中的几盆牡丹要放在哪里,却不想碰见了武驷。

“宁公主……”李瞻带着疑惑的眼光看向武驷。并不是因为他的出现,而是因为他的长相。

武驷和他长的一模一样。如果不是他带着面具,此时的武驷应该也持着同样的疑问。

“这便是我写信给你的目的了……”阿宁无奈地揉揉额头,她本想将李瞻带在身边,以后再说这件事情,现在武驷找上门来,她不得不说出实情。

“李瞻,不如脱下面具,让驷王殿下看一看。”阿宁的声音有些颤抖,她不确定武驷对李瞻的存在是否愤怒。

“这……”比双生子还要相像!后半句武驷没能说出口。

“殿下,无意冒犯,只是您所有的疑问,我现在都回答不了。我……”李瞻看了看阿宁,接着说,“失忆了。”

阿宁点了点头,说:“此事不宜声张,我便悄悄将他救了回来。据寺中主持所说,他中的,是王室的毒。”

武驷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很快便从这件事中镇定了下来。

“那我们,就不得不查清楚一些事情了。”武驷眼光中透着凶狠,想必是猜到了什么。

阿宁也觉察出李瞻应该是做了替罪羊,想必背后之人真正想要除掉的,是驷王殿下。

就在武驷和阿宁讨论这件事情时,李瞻悄悄退下了。他终于知道为什么阿宁要留下他。

因为另一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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