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字桥,不是一座桥,是两座桥,一座大点,一座小点,一撇一捺地靠在一起,据说宋朝时就有了,文化大革命后重修,桥是拱桥,很短、很陡,是那种细长的青砖砌成的。
两座桥实际上是紧紧地连在一起的,连接的地方,青砖交叉,很小的时候,我就觉得它应该叫人字桥,大桥这边连着的路,一路都是店铺,一直通到镇上的城隍庙,沿着小桥这边,就一直临着河,到头就是泰山寺。八字桥下面的河水非常浑,好像不是可以流动的水,一直是静止的,河里边也从来没有见过船,外公外婆的老房子就在桥旁边,据说外公的父亲是个私塾先生,私塾就在外公外婆的老房子。
二
前几天,大舅去世了,那天晚上十点钟父亲打电话告诉我的。
和家里长辈亲戚,我没有特别亲密的,关系保持在尊重礼节的层面,过年过节只要在家会去送一些礼品,但是对大舅,这种礼节好像都很少。
大舅应该还不到七十岁,他是我们老家县城化肥厂的退休工人,好像有点木匠的手艺,大舅妈是个药罐子,很年轻的时候身体就不好,很瘦很黑,小时候对我而言她是一个比较可怕的人,自然她一直没有工作,也许就是大舅妈的原因,大舅家一直比较穷,两个女儿成绩也不好,早早的都打工了,嫁人生子了。
大概七八年前,县城开发旅游造古镇,因为靠近几个古迹的原因,要拆外公外婆的老房子,大舅家一直住在这个房子里,外公年轻时在外地上班,外婆跟着外公,退休回来后买了块小地造了个很小的新房子,老房子一直大舅家住着。老房子挺大,拆迁政策也很不错,外公外婆大概可以拿到几百平米的补偿,也就是三四套房子。
对于长辈们,好像有了这些房子后,我开始变得关注了。父亲也会经常抓住我回老家或者是通电话的机会,跟我聊到这些房子。
外公外婆那时候都快八十岁了,身体不好不坏,头脑都还算清楚,两个人自己住在他们的小房子里,彼此照应着。对于他们,拆迁意味着什么,我一直不知道甚至没有想象的依据。在政府明确了赔偿标准后,外公外婆也很快明确了四个子女的继承问题,老房子归大舅,几百平米补偿是老房子得来的,所以归大舅,后来造的小房子归二舅,两个女儿,也就是我妈和我阿姨,没有关系,手续也很快办好了,外公说:“乘着现在头脑还清爽”。
老房子很快拆了,按照县里的政策,大舅和大舅妈搬到了政府临时安置拆迁住户的老小学里,他们分到了半间教室,教室是从中间分开的,大舅分得这半间,是教室没有黑板的后半边。
现在回想起来,这两件事好像是同时发生的,一是老房子拆了,二是外婆糖尿病并发症眼睛看不见了。老房子拆了,大舅大舅妈搬进了教室;眼睛看不见了,外公外婆需要照顾,他俩也很快要搬出他们的小房子。
三
那天是大年二十八,我带着老婆去看外婆,那年是老房子拆掉的第三年,夏天的时候外公去世了。
这个小学叫积仁小学,是我妈和舅舅他们小时候上的小学,早多年已经不用了,当时大概有百来户拆迁户安置在这里,现在很多已经拿到新房子了,搬走了,只是不少还占着原来的房子,大门紧锁地放着一些传家宝物,大门口的传达室,里面热气腾腾,透过门缝,能看到是在做年糕,门外几个拿篮子的老太应该是来买年糕的。小学里的房子都很老了,最新造的那部分应该都有三十四年了,几排老教室更是七八十的年纪,几条大路政府浇筑了水泥地面,冰冷整洁,光光的水泥地面和整个学校显得非常不搭,里面的小路也就算是各家门口,还是多年前的土路,混乱不能形容,碳炉子、成堆的纸箱、老古董自行车还有很多更应该称为垃圾的东西横七竖八地堆在一起。
“你外婆怎么给弄到这里来了啊”,老婆嫌弃地嘟囔着。
“我小舅舅前两天刚刚送过来的,说的大舅舅这次拆迁选房子又没选,再等下批到拿房子还要三年”,来的地方如此不堪,在老婆面前我也挺尴尬,“小舅舅两个老的伺候了几年了,这次爆炸了,撂挑子不想弄了”。
“那送到你大舅女儿家啊,不是房子都挺大的吗,住在这里算怎么回事啊”。
“三年了,舅舅舅妈也没搬到女儿那去啊”,我有点不耐烦,天冷的头有点疼。
我是第一次到小学来看外婆,之前外婆一直是住在小舅家的,小舅前几天刚刚把外婆送到这里。上次来小学,是外公丧事,外公在小舅家去世,丧事要到大儿子地方办,于是放在大舅分的教室。
天确实冷,阴天,霾也挺重,教室门和窗都紧关着,透过教室前后两边的大窗户,能看到外婆坐在床上的轮廓,隔着门,更加分明的是,外婆和大舅妈在吵架,我没有管那么多,推门的同时大声喊:“婆婆啊,嗯来望你哦”。
半间教室肯定就不是常规的住家布置,主要就是两张床,是老房子里的两张床,一撇一捺地隔着两三米放着,占了房间的两个垂直的边,两张床的对面放了一张不知道哪里弄来的办公桌,桌上一个老式电视,还有一个衣柜,应该也是老房子里搬来的,中间摆了张小桌子,几张油滋滋的塑料板凳,教室并没有空的地方,除了这些家具,其他都是这样或那样的杂物,教室很高,屋顶是三角形的梁,墙面坑坑洼洼,不平的地方都积了厚厚的灰,地面是那种大大的水泥方块,大多都被磨的发亮。
外婆听的出来是我,在床上招呼我们坐,我们坐在外婆的床边,老木头床吱里噶啦的,老婆坐了又站在旁边,大舅妈颤颤巍巍地要去给我们倒茶,她看上去比外婆更加虚弱,我拦住了她,叫老婆去倒水,这个环境下,老婆显得很局促,我识相地去帮忙倒了水,热水只是在水杯里冒着热气,我们都没有喝。
大舅不在家,外婆舅妈说他出去打麻将了。大舅退休后有两个爱好,钓鱼和麻将,时间也很规律,好像每天都是大早出去钓鱼,中午回家吃饭,下午麻将。
“婆婆啊,拆迁的房子什么时候好啊,住在这里也不是回事啊“,我问了一个知道答案的问题,父亲对事情的前后因果细节了如指掌。
那天我们没有在教室坐多久,因为实在是很冷,也许是其他什么原因,没有看表,二十分钟?一刻钟?
外婆眼睛几乎一点也看不见了,新房子的问题她似乎一点也不关注,她只是一直在埋怨大舅妈。
她俩吵了一世,最后的日子也没有停。
那年开春,大舅妈先去世了,夏天的时候,外婆也去世了。
四
外婆去世三年,老家的规矩是要办事的,时间是在清明,要请和尚回来念经,做法超度,还要请亲戚朋友办个酒宴,外婆的每个子女都要准备鱼肉等等一套祭拜的东西,整个仪式要一天时间。小辈们都要参加,我也带着老婆孩子赶回了家。
和尚超度要搭个道场,有不少道具,还有音响啥的,道场搭在大舅几套新房子小区的一块空地上,七八个和尚敲锣打鼓、阿弥陀佛、还穿插着几种看不懂的舞蹈,整整一天,不亦乐乎,家里人也要做各种配合,烧纸、磕头等等,大舅是最主要的人物,他很胖,个头也矮,忙前忙后,新房子到道场,那天他不知道来回了多少趟。
我第一次看到了老房子换来的新房子,仪式期间,大舅也带亲戚们参观了这几套新居,大舅各给两个女儿一套房子,并且在每套都给自己留了一个房间。房子刚刚装修好,除了楼层,两套房子户型、装修都一样。
晚上酒宴的饭店就选在县城新开发景区旁边,景区取名宋城,酒店叫宋城酒楼,景区都是新造的仿古建筑,有城墙、有楼阁,很气派,现在政府打造的是爱情主题景区,因为政府资金的关系,外公外婆老房子那边并没有按原规划建设,除了八字桥,那块地方现在都是废墟。饭店离八字桥,离老房子不远,在饭店二楼阳台,就能看到八字桥。
五
外婆三年丧礼后没过多久,大舅去了几趟南京大医院,后来在县城医院呆了一个星期,是癌症,好像没花什么钱。
大舅的丧礼,我没有参加,那天晚上十点父亲打电话来:“我们已经忙了一天了,该准备的东西,该做的礼节都安排好了,上火葬场明天早上五点就开始了,你还要上班,就不要参加了,其他在外地的小辈,也都不参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