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灰色深秋傍晚。废弃的老式庭院。几株冷杉默守一角,寒风里褪掉一阵阵碎叶皮屑,渐渐只剩直干刺入空中。远远望去,如同凭空撑起几把扯光了油布的伞架,细长,尖锐,瘦削,孤立。
头顶一抹红云低垂,挑逗着他缓步拖曳的一截阴影。一座小小的凉亭已塌掉半边,断斫的石柱栏杆深陷泥地。石缝里蓄满阴湿的苔斑,一路蜿蜒,最后一头钻进杂剌剌的一地枯草消失不见。
他勉强拣了块干燥石台坐下,盯着鞋尖上的泥渍发呆。一股风舔上脖颈。他猛一抖索,摇晃两下,手紧紧抄进口袋。
窸窸窣窣。什么东西在动。
幻觉。他自嘲。初始的饥饿状态细化成一根时时抽动的神经,格外敏感。今天过马路,一辆宝马油喷喷地冲他鸣叫,比往常更是泼辣。简直平地惊雷,吓他一跳。瞧瞧那粗壮的轮胎,前扭后转,左冲右突,生气勃勃准备撕咬任何一个不知好歹拦路的家伙。也许是他动作太慢了吧。谁让他灰头土脸破衣烂衫磨磨蹭蹭,呵,碾死他跟碾死一条狗有何区别!他抽搭了一下鼻子,嘴角不经意撇了撇,似笑非笑。狗。死狗。他恨恨有声。口袋里最后一角硬币昨晚已花干。好容易溜进一个贫民小区的楼洞里熬了一夜,大早出来还是被笸箩脸的看门人一顿臭骂。临了还挨了一拳。闷闷地跑到街上乱逛,瞅瞅小旅店或饭馆能有什么杂活给他干。许多都还没开门。开门的也只有眯缝眼的小姑娘杵着拖把。一家一家探进去嗅嗅,所获无非一股股混合着油水剩渣烟雾的杂味,以及摇头白眼。他最忘不了一家私人小餐馆的老板,通红的酒糟鼻还冒着前夜未出净的油,瓦罐般的身子堵在门口,不等他走近就不耐烦地挥手:“没没没!”他逃也似掉头就走,背后紧跟一啐:“死狗一样的东西,呸!”他登时血浆直往头顶迸,恨不得宰了那畜生,那家伙——肥厚的嘴唇往天上掀,整个人就一条鲜红赤裸的大胃!——竟敢骂他是狗!死狗!哼……相当初他可是头牌报社的扛鼎记者,多少有头脸的人物在他笔下臊一鼻子灰!……只恨——也正因如此,他才落到如今这步田地……整整一天,他都在这样一种反感与被反感的失落情绪中浑浑噩噩来回拖沓,从一条街淌到另一条街,渐渐记不得究竟走了多少路,记不得碰上多少张一模一样的脸——也或许就是一张脸……
没有食物填充的肠胃喝了太多风,又灌进公共洗手间自来水管的冷水,随着疲软的脚步一颠一簸,像密林深处终年不见天日的泥沼经不起些许搅腾,咕噜噜一个劲冒酸泡,疼痛烧灼。
他想找点什么吃,又搞不到;又为行人投向自己怪异目光或完全没有目光所愤懑不堪,恨不能躺倒在地,顷刻化为尘埃;又羡慕刚刚掠过的一只麻雀,啄虫果腹,在房顶街边蹦跳,死了头朝下一栽,也算了此一生……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咝溜溜蹿过脑海,不肯扎根,风一吹就消散。时不时打声空空的响嗝,把自个一次次扯回当下的难耐境况。他又为吃喝犯起愁来。
百无聊赖之下,不觉闯入这废弃的庭院。周边的房屋已拆了大半,残破的空间互相接通,愈发显得庭院寂寥黯败。此刻,茕茕孑立,痴对断井颓垣,也算千载一遇。他干巴巴苦笑两声。笑声在空中荡漾几番,许久不散。一个人面对自己放大的苦笑声,遏不住,收不了,真是哭笑不得。他大气也不敢出了。
风像犯了间歇性并发症,方才停下这会儿又猛刮。细微一丝腥臭袭来。伴随着某种小摩擦。
凝神细听。不是幻觉。眼角瞥了瞥。几步开外的草丛里,卧着一只鼓囊囊蛇皮袋子,勾勒出不规则形状,开口的一端紧紧扎住。
又是一串抽搐。
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活的。在动。
他浑身一凛,嘁嘁嚓嚓起了一身粟。听得见自己毛孔挤缩的声音——还是袋子里发出的声音?……
蛇皮袋子向侧面微微翻了一下。
应该是风吹的吧。他想。不由挪了挪身子。也不知是挪近了还是挪远了。
那东西像是觉察到他的动弹,便笨拙地动弹自己。
他紧盯着蛇皮袋子。相信一定有什么东西在挣扎。在求助。在召唤他前去解救。
他站起来,探着身,朝前移两步。果然,它又翻腾两下。一缕腥臭味隐隐浮泛。两三只老苍蝇不情愿地腾空一瞬,即刻又狠狠叮住袋子吮吸着,就算天衣无缝,拼了命也要榨出几滴血来。它们的头部散发出绿阴阴敌意的冷光,仿佛昭示着对于他前来打扰的厌烦与抗拒。
他不自觉停下脚。打量着。思索着。
从他的角度看不出任何血迹。然而腐败的气息没有被厚厚的袋子成功地藏匿住。是什么受了伤?一只鸟?凭体积看是鸟的话应该是大山鸡那种。可这附近哪来这野家伙呢?纵使荒废已久,白天拆房的民工也来来往往,这东西根本呆不住。或者这不幸的家伙恰巧被谁捉住……为何特意捉住又随意丢掉?何况草地没有被压倒践踏的痕迹。
抑或是偷来的宠物猫或种狗,谁知病了卖不掉就包起来远远扔在这荒地?可它并没有发出呜咽或哀号。它只会挣扎,喉咙里却不声不响。也可能曾经号过,现在丧失气力,哑了。或者喉咙给什么堵住了。
堵住……难道是人?一念及此,他简直僵掉了。
也许这牵扯到一桩谋杀案?……先把喉咙堵住避免哭叫被人听到,然后杀掉找袋子一扎抛尸荒野。可惜没杀死,那可怜的家伙还在疲极残喘……他似乎看见一张血迹模糊的脸,那漆黑的眼睛因为接近死亡而愈发幽深……他打了个寒颤。不可能,袋子不算太大,一个成人再怎么塞也塞不进,除非碎尸再……可它明明活着……会不会是一个弃婴?试想一个女孩婚前失身于男友,谁知对方后来一脚把她踹了,她却怀孕了……偷偷把孩子生下来再神不知鬼不觉扔掉,任其慢慢闷死……可这也太愚蠢了,与其受一番罪又害一条命不如当初就流掉……可万一就是呢?他分明记起曾亲自参与报道的一桩新闻:凌晨四点多,一环保工人清扫大街,掀开垃圾箱盖,一只塑料袋套着一个奄奄一息的男婴,送进医院急救成功,经检查确认才出生18小时,依然十分健康……他记得那温柔恬静熟睡的小脸。
他心慌意乱地站着,晃着,抖着。越发觉得自己是眼睁睁看着一条生命送死。
命运奇异地将它投置于此荒凉之境,被冷漠地观望,被无知地猜度,被外界强烈的情绪感应着,却又那样与世隔绝,那样孤立无援……他想去解开绳子看个究竟,可一股不可理喻的力量攫住他,将他钉在原地不得动弹。手心汗湿,在衣袋里揣不住,不由揩了揩额头——早已湿濡一片。
应该不是弃婴。他喃喃道。婴儿没有它大,不会散发腥臭味除非有伤。而且它不啼哭。虽然可能是哭累了,但不会坚持这么久还闹出这么大动静。
那东西的挣扎带有某种不屈服的野性,甚至有点粗暴。就像某些精神病患者突发性躁动,歇斯底里。
受伤的蛇?粗大的长肢盘在袋里,绞扭纠缠,眼珠迸火,尖牙喷毒。一条黑焰般的芯子,细若发丝,迅疾吞吐,只待绳索一松,探出头来,冲他就是闪电一口。这荒芜之地,人鬼不见,只剩他浸着蛇毒的身体寸寸发黑,腐烂,终于像眼前这口袋里的活物般毫无希望地痉挛,慢慢毙命。
果真如此,也好。他如今活着倒成了自己的累赘,社会的负担。所罗门赞叹已故者胜于活人,更有那从未活过不见日光之下一切恶事者又胜于此二者。虚空的虚空啊……
他愣愣的,思想在脸上没有流淌的痕迹。可心终究是热的,生命也依然绵延。
风吹的愈加猛烈。袋子里的东西又连连扑腾几下,却比方才微弱许多。他突然想到不可能是啮齿类动物,否则袋子会被咬破。蛇虽有毒牙,却也不用来啃噬。
鱼?某人(极可能是附近拆迁的民工)买来或钓来一两条大鱼,准备回去整顿美餐。路过这庭院小憩两分钟,抽根烟的工夫,临走时手上工具多忘了拿……不会,一时忘了还会拐回来找除非路途太远。然而拆迁的工人住处离此地绝不会太远。刚刚过来时他倒留意到两三百米之外簇着一群临时搭建的蓝铁皮小工棚,估计就是他们的聚集地吧。何况如果是鱼那么鳞片多少总会粘在袋子上。他走近几步,小心翼翼绕了一圈。细细察看,没有鳞片。没有水渍。没有浸泡过的印迹。前两天一直阴雨,今天雨虽停土地却还有些湿滑。这包裹不会是雨前或期间落在此地的。那就是今天。也许就离他来到没多久。也许丢弃东西的人还未走远。也许就在附近,正躲在某个角落里窥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蓦地往后一撤,惶惶然四下张望。
没有人。空无一人。只有灰蒙蒙的天耷拉着硕大、臃肿、毫无血色的脸,骨架般高耸的冷杉,断裂的边墙偶尔裸露几块发霉变乌的红砖,背后“吭啷”一声,惊得他胆汁冲破囊膜在腹腔飞溅。他不敢回头,慢镜头回放似的回头——原来一只蜥蜴沿缝乱爬,塌陷的亭盖一角石块再也承受不住丝毫震动,只好崩裂,兀自滚到草丛里去。风从耳根底下幽幽窜起,乱杂杂卷起一堆落叶喷向高空。整个世界漫布无数大大小小不规则的黄斑,如鸦雀群集,忽而向东旋卷,瞬间朝西扑落。愈来愈密,愈来愈疾,簌簌如骤降的暴风雪覆盖大地。
与此同时,那只包裹里的动静也愈来愈小,贴近袋子的部位颤巍巍向下凹陷,仿佛一颗腐烂的果实,汁液一点点抽干,一股无形的力量缓缓流逝……
冷杉,断壁,枯草,残石,渐渐模糊了原形,一厘米一厘米埋葬在这一片混沌之中。
朦胧,似有一粒绝细的影子,挣扎,伛偻,试图逃逸……凝成雕塑,颓圮,风化,终于为茫茫黑暗所吞噬。一切遂无声地向深处、底处凋蔽,坍缩,隐匿,自行消解。
……
但那受过痛苦的,必不再见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