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1977年。这一年,邓公第三次复出,首抓教育,断然决策,恢复开科取士,一代人的命运,就此改变;共和国的历史,揭开新篇。我作为其中的一名幸运者,对往事记忆犹新。大的过程,同辈人忆述很多,大致相仿;个别经历,千差万别,如鲁迅先生言:人世间的悲欢,并不相通。兹记述个人经历片断,以作忆念。
一、高考怎么去
我所在的乡村,考点设在了 翟镇,离我家13公里。这点距离,现在看很不算什么,在当时,却是漫漫长途。那时的乡村道路,多是黄土路,崎岖狭窄,坑洼不平,这二十多里路,骑自行车得一个多小时,但那时,乡亲们都穷,一个生产队,三四十户人家,光景过得比较好能买得起自行车的,不超过五家。我家斜对门那一家,劳力多,闲天偷偷做些小买卖,日子过得稍殷实,有一辆自行车,全家人视为宝贝,每骑过擦了又擦,然后放在大屋深处,用旧床单蒙上,还把轮胎放了气,如有乡亲邻居借用,总推说车胎漏气不能骑,一般人很难借出。我和大姐都要参加高考,借了两三家都没借到,急得没办法,我就硬着头皮来到这家,借字出口,心里十分忐忑。不想车主十分慷慨,没有任何犹豫,满口答应,把自行车推出来,亲自给两个轮胎打满气,交给我。我又感动又不安,红着脸说:“叔,高考要两天时间,我得用两天…″叔叔爽快地说:“两天就两天,放心用!″我心里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有了交通工具,其他的都不是事。高考是上午9点开始,家里没有钟表,天未亮,也不知道几点,早早起来就是。当时母亲在城里二舅家帮助带孩子,是二姐早早起来烧火做饭还烙了白面油馍带着中午吃。匆匆吃完饭,我骑着车,带着大姐,冒着寒霜,顶着残月,匆匆赶路。记得骑车在田野蜿蜒的土路上正行走,朦胧中突然有硕大的灰黄色的野兔穿路而过,不禁心头大喜:好兆头也! 高考时间两天:1977年12月7一8日。
二、身体复检
高考结束后大概不到一个月,接到通知参加了体检,这离录取又近了一步,心里很是高兴,满怀信心地等着下一步的好消息。
当时我在本村中学当民办教师,那时的我,无依无靠,一切靠自已,76年19岁,到学校做了民办教师。这天下午,我正在上课,校长突然推开教室门,打断讲课把我叫出去说:接县文教局通知,要你现在立即赶到县城,到文教局报到,明天上午参加高考身体复检。校长说,你现在马上走,班上的课,我来安排。
就这样未敢耽误,匆匆往白马寺火车站赶,赶火车去县城。 下午将近6点钟,赶到了县教育局高考办,那里已早我到了十几位考生。不大一会儿,进来一位穿着半旧中山装,头发稀疏但整齐、面容清瘦但儒雅温和的中年男子给我们集中起来讲话:通知你们这些同学们来,一是因为你们都是高分考生,二是因为你们的体检结果是血压异常。年轻人,会有什么病!都是你们太激动了,导致血压异常!如果这样把你们耽误了,不但对你们,对国家,也是个损失!所以,领导研究决定,通知你们来,明天上午再做一次复检。希望你们调整好心态,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今晚自已找地方休息好,明天上午8点钟在这里集合,然后复检,希望你们这一次把身体的真实状况反映出来! 原来如此!心头不禁徒然增大了压力。这时天色已晚,县城里举目无亲,今夜我到哪里住呢?我在街上思忖了片刻,想到了三种办法,一是住旅社,但口袋里钱不多,明天回程还要买火车票加上吃饭钱不够;二是到火车站候车室熬一晚上但明天还要体检怕出意外。第三,我想到一个人,我们村的,我们互不认识,但我听说过他以前在部队当军官转业后在城关镇粮管所当所长,我还知道他的名字叫刘法成(他对我有一宿之恩,我在这里用了真实姓名永远记住他。
我不知道去粮管所借宿能不能成,但没有其他办法我试一试。边走边问在县城西找到粮管所,我向人打听刘法成所长,那人很热情喊来刘所长,高高的个子,颀长的身材,一身旧军装,满脸慈祥。问过我的姓名来由,他马上在院子里喊,今天晚上谁要回家里住?把住室钥匙留下来!马上有一位男同志说自己离家近晚上回去有事把宿舍钥匙交给了刘所长,刘所长带我到宿舍,问我吃晚饭没有我推说吃过了。这样刘所长就坐下来和我这小老乡拉起话来,记得中间他问我父亲怎样我脱口回答说61年饿死了,他关切地问怎么回事,因在这样的家庭经历过了早已麻木,所以我没有避讳地告诉他:61年大饥荒,我家饿死四口人,我老外婆、爷爷、爸爸,还有我两岁的弟弟。他听后很沉重,沉默了一会教我说:孩子,以后别人问起这事,不要说是饿死的,这样不好……后来他问我早上是否一起到伙上吃饭我说不用,他就嘱我离开时把钥匙放在桌上锁上门就可以了,然后嘱我早点休息就走了。一刻钟后又叫开门说听别人说血压高了喝点醋可以降下来是否准备点我说不用,心里自是千恩万谢。 晚上久久不能入睡,我在回想第一次体检时我的血压为什么会高,其实这是有原因的。当时排队量血压时前面一位考生出来边穿衣袖边对别人说:医生说我的血压偏低,另一位说,你到操场蹦蹦就好了。这句话对我来说是多么强烈的心理暗示,我在激烈地想,到时候如果我也是血压低怎么办?不行,我得做在前面。于是,趁我前面还有几个人,我来到空地上,可劲地蹦跳,弄得气喘吁吁,直到轮到我量血压时,心脏还突突跳的厉害。…… 第二天早早起来,复检时只有量血压这一项。这次我吸取教训,静静地坐在体检室外木连椅上,闭上眼晴,什么也不想,默默地数自己的心跳,直到喊我进去。 后来入学的第一件事是身体复查,这时才见到了自已入学前的体检表,在体检结论一栏,先后有两个结果:第一次血压不正常,不合格;第二次经复查血压正常,合格。
三、在渴望中等待
身体复检回来,期待愈加迫切,白天忙着上课无暇他顾,到了晚上常常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多少个静夜里,天如墨,月如水,我一个人在操场上久久徘徊,不时听到北边陇海铁路上火车开过的奔鸣声,这时就想,天地如此之大,难道我就会羁留此地,困顿一生?有时晚上在露天野外看电影,开头总是放映一些新闻纪录片,当看到天安门广场上彩旗飘扬,人头攒动,在心中哀叹:泱泱中华,壮丽北京,难道就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不!我不甘心,不认输!在焦灼的等待中,我形容枯蒿,日渐消瘦,失眠愈加严重。
在等待中,能不能录取,成了一块心头病。那时太刻望能跳出龙门,改变命运,我自己预设了种种可能和抉择。一种可能是被录取,这是日盼夜想的第一种结果。另一种可能,不被录取,该怎么办?是安心做一名民办教师,还是辞去教职,专心复习,来年再考?种种纠结,万般烦恼,日日在心头缠绕。我深知,民办教师这个职位,对我来说,是多么的来自不易。那时候,农村青年的最好出路是推荐上大学、参军、招工进城当工人,这些我连想都不敢想。第二种好的出路是在大队当个理论辅导员、赤脚医生、或是民办教师,可以不必一年四季风刮日晒下地劳动并且拿高工分。而能够得到这些体面位置的要么是大队干部的子女,要么是他们的至亲好友。而我,什么都没有。但是,奇迹还是发生了,我很意外地当了一名民办教师! 说来很偶然,76年8月份的一个下雨天的下午,没法下地干活,我在家里闲着看书。突然我们村的学校校长到家里来,坐在我的再简陋不过的斗室里,也不说明来意,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我闲聊着,还一边翻看我的斗桌上堆放的书籍刊物。那时我已经高中毕业两年,无可选择地一年四季和社员们一道下地干活,但空闲时凭兴趣写些东西,新闻报导、诗歌散文故事小说之类,漫无目标地给县广播站、文化馆文艺刊物投送,不想逐渐有了结果,以至于,几乎每星期县广播站都有播出署我名字的新闻,县文化馆、宣传部还不时指定我到县里、地区参加农民业余创作会议,并且当地刊物上经常登载我的作品。有一次全国铁路维护现场会在我县召开,县宣传文化部门选调创作人员赶制节目,我是被选调人员中唯一一个农民身份年不满二十的毛头小孩,而我的指定内容创作作品第一个交稿通过。当时,我在县里已经小有名气。 话说长了。校长在我室内坐了有半个小时后,有想要离开的样子,拿起我桌上的一摞登载有我的署名作品的刊物,起身时,突然问我:你想不想到学校当民办教师?我一下子楞住了,失态地问:我吗?
校长很认真地对我说:是这样,咱们学校小学部三年级一位老师要生小孩了,休假一个学期,想让你去替她,暂定一个学期。我心里又高兴又担心,问:生产队、大队干部会同意吗?校长说:这个你不用担心,工作由学校来做。如果不妨碍,你也可以先和生产队干部打个招呼。校长说完,带上我的一摞子刊物说拿回去看看,告辞了。
人在困顿和晦暗中,突然看到光明和希望,该是何等感奋!我得行动起来,主动向生产队干部汇报一下,争取他们支持。我特意花二毛五分钱,买了一盒“黄金叶”烟,在一天晚上来到生产队长家里,小心翼翼地说了这件事,希望能同意我去。不想受到了队长的严厉斥责,批评我不安心农业生产,拣轻怕重,得好好锻炼等等。这一下又把我打入了冰窖,灰头土脸,心寒齿冷。
大概过了有两三天时间,星期一早上吃早饭的时候,学校副校长来家里喊我,说现在就跟他走,上午就接课。我懵了,说:生产队不同意,不给我记工分怎么办?副校长说:我们已经和大队干部说好,生产队长有意见让他找大队去,你别想那么多!就这样,我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当了代课教师,每天记全工分,月津贴一块五毛钱,这对我,非常难得、非常知足了!
我虽然年轻,虽然没有教书资历和经验,但我以感恩的心,报答的情,把全部的身心,全部的所知所能,用在教学上,用在孩子们身上。每天除了三餐回家吃饭,我都呆在学校里,三年级一个班的全部课程和管理,除了一周有四节唱歌和体育课,其它我全部担起来。班上一个男孩小儿麻痹行走不便,下雨天我始终背着他上学和回家。我以全副身心爱着孩子们,孩子们以他们优异的表现为我增光添彩!每到预备钟响过,全校园都听得见我的班准时歌声响起,整齐嘹亮;每次学校大集合开会,我的班成为一道风景线,队型横成排竖成行,个个端正笔直,没有一个交头接耳,东扭西歪。上自习时,不管我在与不在,教室里哑雀无声,秩序井然。全校统考,我的班各科成绩在四个同级班中遥遥领先。期末总评,全校初中、小学部共二十几个班评出四个先进班集体,我的班荣在其中。 一学期很快就过完了,我的代课要结束了。
代课一学期结束后,我该离开了。学校专门为我开了欢送会,赠送了黄挎包、钢笔、笔记本等纪念品。当天晚上,校长又到我家里告诉我,春节后下学期我还要去,再去就是正式民办教师了,并且已经和大队干部说好了。就这样,年后新的学期,我成了正式民师,还调了班级,教初一语文,兼班主任。 以上是我当上民办教师的经过。这对我来说,是多么的求之不易,我怎么能够轻言放弃?但是,我渴望着上大学,盼望到更广阔的天地去展翅飞翔,命运会给我这个机会吗?我不知道。
四、接到录取通知书后的爱与很
在焦虑和渴望中等待,一天天,一夜夜,久而久之,麻木了,平静了,不想它了。偏偏在不经意间,好消息来了。
77年2月下旬,下午课已经结束,我正在操场上打蓝球,大队民兵营长找来,当着我和球场上一群人的面,兴奋地告诉我:接县里电话,要我明天上午到县文教局领取高考录取通知书,录取学校:河南开封师范学院。
据说,泪流干了,再痛心时,就没有了眼泪;盼望尽了,当愿望实现了,就心如止水。当时我没有特别激动,一只胳膊挎着衣服,另一只擦擦额头的汗,说:我知道了,明天去取。
第二天,步行,到枣园洛河渡口乘船,然后去白马寺火车站乘火车。刚过了河,迎面碰上我们学校的教导主任,他骑着自行车昨天回家今天返校,听我说明去向后非要把自行车给我他自己步行去学校,推让半天还是拗不过,我便骑了车,赶往县城。 在县教育局门口,录取通知已经发榜了几天,大红纸的录取榜示已被风扯烂,我因为离县城远消息闭塞,等到电话通知了才来取。当着面,高考办的老师还是很郑重地用双手把录取通知书交给我,并说:祝贺你!这一刻,我无言,颤抖,泪如雨下! 回家的路上,不知道为什么,我没了力气。四十多里的路,走走停停,用了三个多小时。一路上,有很多时候,我推着自行车走。哦,二月底了,春色已现,草木含绿,眼前的景色,变得模糊,往事历历,在脑海翻卷:
印象一:我四岁时,父亲去世,家里穷无钱安葬,大队照顾刨了一棵碗口粗的桐树,做一个木匣子,尸体装进去,由几个妇女抬着,母亲带着我们姊妹三个送葬。那一年,大姐7岁,二姐6岁,我4岁。一街两行人在哭,那是可怜我们。我扛着灵幡,哭着对妈妈说:妈,我扛不动!妈妈哭着,把我抱起来,自已扛上灵幡。
印象二、寒夜如漆,油灯如豆,妈妈一边在纺棉花,一边给我讲吕蒙正的故事:吕蒙正小时候呀,象咱家一样穷。该过年了,别人家杀猪宰羊放鞭炮,吕蒙正还守着妈妈在又黑又冷的小屋里纺棉花,吕蒙正妈妈说:唉,人家过年,咱家泠泠清清,啥也没有…吕蒙正劝慰妈妈说:“他过他的年,咱纺咱的棉,有了一日得了第,一天一个年!”
印象三、初中毕业那年,由学校、大队推荐名额上高中,我在学校以满票第一名被推荐,到大队那里被刷下由别人顶替。学校校长老师们都气愤不过,拉着我妈妈一起到公社告状,最后高中又特意加了一个指标把我录取,可当我兴冲冲和同学们一起到大队部领录取通知书时,他们压下了我的通知,当面喝斥:没有你的!
印象四:高中毕业后,回村里当了农民,当着一群人的面,一位有家里人在大队当干部、他自己在生产队有权势的人毫无顾忌地指着我说:别看他争着上了高中,这不是得回来劳动,还不是一辈子去逑了!
印象五:上高中时,由于被压下通知书,开学一星期了我还不能去报到,是慈祥如老父亲般的高中刘启文校长叫同学们捎信:不要通知书,让这个同学来报到! 恢复高考的消息刚发布,刘启文校长就捎信让我去,亲自把历史课本交到我手里(我们在校时从来没开过历史地理课),嘱我好好复习。高考时,我的史地一张卷子考了90分之多。
印象六、生产队的一位大爷,孩子在部队当兵,中间回来探亲,老大爷悄悄把我叫到家里,往我兜里塞一大把糖果。
印象七、邻居大伯,被划为右派,孩子远走他乡,老伴与他分居,几十年一个人过。就这样一位大伯,每做了好饭(白面面条),总是留一点,叫我去吃。那时小不懂事,总是拂了他的面子,不肯吃,但那份情,至今想起,暖在心窝。 …………
1978年3月5日,告别家乡,我启程到大学报到,新的生活就此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