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于西南的一个小城市,爷爷和外公都是在解放战争和支援西部时来到这个小城的老干部,并且都以刚正、严肃而在小城有着较高的声望,他们对子女的行为思想要求比较严,自然,我父母对我的要求也相对严格,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之下,我从小就扮演着乖孩子的角色,绝大多数时候循规蹈矩,就连青春期的叛逆也表现得似乎不是那么明显。但其实这一切都只是表面现象,实际上,我比绝大多数人更加讨厌被束缚、更不想循规蹈矩地做别人认为对的事情,只不过是不敢在父母眼皮子底下有太大动作。
而当我进入大学,来到一千多公里外的厦门后,如脱缰野马一般的叛逆开始了:我讨厌一切规矩,抗拒再继续做一个乖小孩,逃课的次数越来越多,完成的作业越来越少,而这些逃课不写作业的日子里,最常用来打发时间的就是电脑游戏——虽然其实很多情况下玩游戏并没有让我多开心,甚至一些时候反而会感到疲劳和无趣,但不玩游戏又让逃课后的大把时间显得更加无聊,于是,我经常机械地玩一些玩过很多遍的单机游戏(不要问我在《暗黑破坏神2》里单机刷了多少次巴尔,也不要问我通关了多少次《轩辕剑3》和《仙剑奇侠传1》,更不要提起在模拟器上玩得已经可以背下地图的《恶魔城》系列和熟练得可以无伤通关的《洛克人zero》系列),重复玩熟悉的游戏可以降低我在游戏中的投入度,这有利于更长时间的沉浸于游戏之中——有游戏经验的朋友都知道,玩那些需要高度集中精神的游戏会耗费大量精力,很难连续玩太久。(关于游戏时精神集中程度和游戏时长间的关系,我们将在第三章中再次讨论。)
终于在大二的上学期,我逃课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期末时很多课程的老师和我都互不认识,几乎所有课程的课本都只在考试前三、五天翻过,作业更是差不多没有做过。还清楚的记得,那年我去某个课程考前最后一堂课,想看看能不能划下重点,好突击三天考试,结果却得到了老师当堂宣布的一个噩耗,她说:“今天的课堂上好像出现了些新面孔,都一个学期了,咱们还没互相认识呢。对于这些同学,期末考无论考多高的分数,我都会给你58分的。”当然,我这门课的期末成绩正是58分。
那年期末,我因为恣意妄为的逃课、不做作业没有平时成绩,或是考前突击失败(需要大量练习的数学类课程是重灾区,三五天的突击学习想学完一个学期的内容对于这些课程确实不太可能),一共挂了4科,我慌了神,挨个打电话给这些课程的老师,看看有没有挽回余地,但得到的答案几乎都是:“对于没有平时成绩的学生,判定是很严格的,没有可能修改最终成绩。”
于是,作为一学期背了4个挂科的反面典型,我得到了老师的特别关注,联系家长、谈话等手段被来了个全套。和老师谈话时,老师问:“你逃课时都在做些什么?”,我老老实实地交待:“玩游戏、挂在网上聊天什么的,也可能在海边闲逛发呆。”,想了想后又补充道:“不过我倒觉得自己并不是因为有多迷游戏或是上网才不去上课的,反而是因为逃了课很无聊才想到玩游戏。”,我当时说的是真心话,却觉得老师可能不会相信,他应该会认为我是沉迷游戏才疯狂翘课的——我知道很多老师和家长都会把玩游戏视为影响学习成绩的首要因素,不过这次却出乎我的预料,老师毫不犹豫的相信了,因为作为大学里分管学生工作的老师,他已经见过太多我这样的家伙,他说,有太多的学生和我一样,并不是为了玩游戏而逃课,反倒是因为逃课所以才玩游戏。
看到这里,你也许会觉得我是一个对学习没有兴趣的人,但事实恰恰相反,学习是我个人最重要的乐趣之一。工作以后,我在cousera平台拿了不少课程的证书,学习内容很杂很多,无论是理工类的“生物信息学”、数学类的“博弈论”、还是比较轻松的“艺术史”之类的课程我都抱着极大的兴趣进行学习,也为一些课程专门付了费(比如和我工作内容相关的“游戏化”),在个人比较感兴趣的心理学方向上,除了和其他课程一样在cousera平台上学习考试,还挑选了自己认为经典的教材,进行了系统自学,虽然没有任何人监督,但课后习题、论文一样没少,完成得保质保量,还顺带考取了心理咨询师资格。可以说,我大学毕业后学习的课程数量比我大学时多得多,并且在那些需要考试的课程中,我的考试成绩也都还挺不错的。某种程度上讲,我算是个爱学习的人,那么,爱学习的我为什么在大学期间如此抗拒在课堂中、完成自己作为一个学生应当尽到的学习义务呢?
首先我要坦诚,不论背后深层次的原因如何,玩游戏的的确确对我大学时代的学业造成了影响。游戏往往会让人停不下来,我想用薯片来进行类比——即便你知道薯片对你的健康并不好,但还是会一片接一片的吃,等你反应过来,已经吃得太多了;而某些类似的特性会导致即便我们知道长时间玩游戏并不健康,但还是会接着玩下去,醒过神来时,已经玩得太多了。在本章的第二小节中,我们会详细的看看游戏和薯片之间有何相似之处,并讨论为什么它们都会让人停不下来。同时,在我不计其数的逃课中,有不少次我原本不打算逃的,但前一天玩游戏玩太晚导致的不适让我最终决定逃课睡觉,我大一时甚至差点因为玩游戏错过了英语四级考试——由于熬夜游戏记错了当天的日期,我在四级考试前一天晚上通宵游戏,辛亏舍友起床时叫我一起去考试,我才大吃一惊,慌忙关掉电脑拖着熬夜后的疲倦身体去考四级,熬夜游戏导致的精力不集中让我考试过程中不断走神,听力题都听得恍恍惚惚,辛亏我英语还算过得去,才过了四级勉强保住了面子(我此前数次跟女朋友吹嘘自己会在大一就把四级轻松考过,幸亏过了,不然丢脸程度对当时的我来说更甚于一学期挂掉4科。)
并且,所谓“游戏成瘾”也是真实存在的。一些使人上瘾的药品会刺激尾状核中多巴胺的释放,而很多行为也会刺激多巴胺的释放,性冲动、赌博和玩视频游戏等都会产生这样的效果,而多巴胺作为一种神经调质,充当着“欲望”转化为“行动”的燃料,如果我们反复服用刺激多巴胺释放的药物或进行刺激多巴胺释放的行为,这些药物和行为将极大的吸引我们的注意和渴望。长期的过量游戏让游戏占据了我注意力,即便游戏过程不再使我快乐,我也会强迫性的玩游戏。而在更严重的游戏成瘾个案中,一段时间戒除游戏甚至会引发戒断反应。(本段中的相关内容推荐扩展阅读詹姆斯·卡拉特《生物心理学(第十版)》第三章的相关内容)
不过,如果说游戏是导致我大学期间不想上课的原因,那又未免有失公允。尽管必须承认,我大学时期有时会强迫性的玩游戏,现在回过头来看确实可以算游戏成瘾,但并不是说玩游戏就能带给我很大的快乐,这种状态有点像烟瘾不大的一些人——抽烟并没给他们带来多大的快感,有事做的时候不抽也可以,只是一旦闲下来,就会忍不住想抽一根烟。大多数情况下,我都是先决定逃课,再考虑干什么的,之所以选择玩游戏只不过是因为玩游戏是最方便的娱乐活动,我们将在本章的第一小节中看到,能让人停不下来的,往往正是那些最容易获得的东西,用专业一点的语言来说,就是易得性与成瘾有着极高的相关性。我后来也反思过,如果不玩游戏,我的大学生活会是怎么样呢?也许逃课会略少些吧,但并不会发生质的改变,我不可能因此变成每门功课都拿90分以上的乖小孩,无非是在海边闲逛的时间会变多而已。
回想大学四年,我总结自己花大量时间玩游戏的原因,一方面是被压抑了太长时间的叛逆一下子爆发,不愿意顺从权威不愿意从众,于是抗拒乖乖上课;另一方面则是更加普遍、存在于几乎所有游戏过量的人身上的原因:精神空虚。考特莱特的《上瘾五百年》一书中有这么一句话:“瘾品贸易乃是盛行于一个饥渴心灵取代了饥饿肚皮的世界。”这句话原文中主要说的是鸦片、大麻、香烟、茶叶等实体瘾品(客观地说,香烟等合法瘾品和大麻之类的非法瘾品并无根本区别),但包括游戏成瘾在内的各种行为成瘾本质上与使用实体瘾品成瘾非常类似——不仅游戏会成瘾,购物、运动等都会成瘾,“健身上瘾”或“买东西停不下来”很多时候并不是玩笑,而是货真价实的上瘾,有时行为成瘾甚至会与人脑奖赏通道的改变互为因果——与服用实体瘾品很类似。而正如之前所引《上瘾五百年》中的那句话,无论是服用瘾品上瘾还是行为成瘾,大都源于精神上的空虚。
很多大学生和当时的我一样,从小就被学校和老师灌输了“为了考上好大学而学习”的观念,同时为考试而进行的学习又占据着我们高中生活的大部分时间,一旦考入大学,过去学习和生活的目标一下子消失了,让很多大学新生无所适从。与此同时,对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来说,大学的很多课程相当无聊——很多课程属于基础课程,并不强调应用,学生无法直接学到新技能,这本是不可避免的,基础学科的学习很有必要,但糟糕之处在于,这些基础课程的教材几乎都延续着高中课本的风格,让人觉得自己是为了考试、而非为了获取知识在学习。于是,很多和我一样的大学新生陷入了迷茫和空虚之中。其实在这里,我并不打算对大学教育发表什么抱怨,只是想表达我的一个观点:在很多游戏成瘾的例子中,使人空虚无聊的环境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这个观点不止针对于大学新生,对于所有人皆然。
环境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一个人是否会迷恋瘾品呢?6、70年代的越战(美国对越南的战争)中,战场上的美军士兵有超过2/3吸食大麻,20%以上的美军士兵有药物依赖——主要是对海洛因的依赖,也就是常说的吸食海洛因成瘾,而当越战士兵回国后,只有7%的人复吸海洛因或其他鸦片类毒品,并且这些复吸者中高达九成以上的人能成功戒断(以上数据援引自《living with drugs》第六版中译本,因为我手上的中译本书名翻译文不对题且有较多严重的翻译错误,故在所有引用该书时,我都会标注其英文原名,并尽量找其他版本校对内容以免引述有误。)同一批军人,在不同的环境中,对瘾品形成依赖的比例竟然相差如此悬殊,同时这些海洛因成瘾士兵回到国内后高得不可思议的戒断率也在暗示着环境对成瘾的巨大作用。当然,我们现在并没有生活在战火纷飞的高压环境中,但迷恋游戏的人往往和越战中海洛因成瘾的美军士兵有相似之处,很多时候并不是他们的个人特质导致他们对游戏或其他瘾品上瘾,而是环境让他们必须对什么东西上瘾。
一些未成年游戏成瘾者的家长会采取强制手段让自己的孩子远离游戏,并施加压力让其好好学习,那么,施加压力对提升学习表现有没有效果呢?以个人经验客观地说,效果是有的。在那次挂科狂潮后,学校和家里的压力让我有所收敛,明目张胆的旷课显著减少,也常常乖乖的按时提交作业,除了一门选修课因为我搞怪恶作剧被老师给了59分挂掉以外(是我活该),再也没有挂过科了,之前挂的科也都陆续重考通过。但同样客观的说,强制和压力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我在那段比较老实的大学生活过程中,并没有爱上学校的课程,这些课程也几乎没有转化为可以为我所用的知识,不客气的说,上那些课所花的时间并没有对我产生比玩游戏更好的作用。
那么,解决游戏成瘾的根本之道是什么呢?作为一个体验过游戏成瘾的人、一个业余心理咨询师、一个职业游戏开发者,我是这样总结的:解决游戏成瘾,对成瘾者来说要让其体会到学习、工作和生活的积极意义,并且使其了解到这个世界其实是丰富而有趣的;对周围的人来说,应该给成瘾者营造一个不易导致其沉迷游戏(或其他瘾品)的愉快环境。就我个人的例子来讲,当我大学毕业开始工作后,我从事了我喜欢的工作——无论是“游戏”还是“设计”,都是我心头所爱,而两者混合产生的职业“游戏设计师”,应该算得上是最能让我开心的工作之一。同时,经济独立让我有机会陆续尝试一些需要花点小钱的兴趣爱好,我逐渐喜欢上了长板、猎弓、综合格斗等运动,也开始玩电吉他、做手工和酿啤酒,生活丰富得我恨不得一天有48小时,一周有14天。从事自己喜欢的工作带来的愉悦和丰富的生活,使我不可能再花太多时间玩游戏,我也相信,任何生活在这种愉快且丰富环境中的人,都不可能玩游戏上瘾。
关于解决游戏成瘾的话题,展开来谈会篇幅过长,在之后的文章中,将不时谈到这个话题,同时也欢迎对此有兴趣的读者直接通过邮件等方式与我进行交流(我的邮箱:leaveslea@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