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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加《四连弹|底色》主题征文《社会现实》组。
我知道你睡了,可时间它依旧走着;我知道我醒了,可记忆停留在那里。希望梦再停留一会儿,再停留一会儿,让我再看看你的脸,再听听你的声音......
梦里,低矮简陋的土墙房变得高大耸立、蓬荜生辉。奶奶一如年轻模样,青丝梳成油松大辫子,额头光亮干净,皮肤泛黄紧致,眼角仅有几道细细的鱼尾纹,眼神清澈明亮,脸上挂着柔和的笑,温柔地像蜜糖一样甜进心里,暖进胃里。
她系着围裙,挺直腰杆不停地在厨房忙碌,手里的勺子在铁锅里有规律地翻滚,“哧啦哧啦”的声音不时还交杂着“噼噼啪啪”的爆破声。扑鼻的香味阵阵袭来,馋得我口水直流。
我一如童年模样坐在小凳子上仰望着那个带给我安全感无所不能的人。她回来了,就在我眼前,我也回来了,仿如隔世般,好想好想拥抱她。
瓦缝将午后的阳光切割成细细光线,细细尘埃随着光波游动,光影浮动间她周身镶着淡金色的光,耀眼得无法靠近。曾经那些压抑在心底无法直视的过往像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是一片迷雾。我辨不清方向,困在那个逼仄的角落里,走了很远的路,找不到出口。
她告诉我她生活得很好,没有病、没有伤、没有痛,也没有残疾。我满心欢喜沉浸在眼前的幸福里,只能痴痴地凝望着,凝望她柔和的轮廓,凝望她眼眸里快要溢出的慈爱。不敢靠近,不敢出声,生怕一触碰便碎了。
接着突然,眼前的画面变得模糊,光影碎裂一地。我的心底猛地一痛剧痛,一种极大的悲伤从心底某个地方横冲直撞钻出来占据着整个身心,瞬间千疮百孔,鲜血淋漓。脑海里有个声音告诉我,她已经走了,已经走了,她受了太多的苦,离开这里是解脱,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回忆如潮汐般汹涌而来,铺天盖地,席卷着我残存的意识。泪水滚烫,将胸口灼烧,从阵阵心痛到撕心裂肺。
那时候,天空蓝得清澈透亮,像一面镜子,云朵总是成群地簇拥着,变幻莫测,上演一幕幕让人浮想联翩的动画剧情。我总喜欢坐在山坡上看云,一看就是一下午,直到落日余晖洒满山岗,直到屋顶的烟囱飘出缕缕青烟融入暮色中。奶奶清脆的嗓音在山谷中回响,连同阵阵清风合唱。
我总喜欢随手采集菜地里的黄花,放进面汤里搅拌几下便捞起来,一碗煎蛋面搭配一朵黄花,芳香扑鼻。奶奶的碗里总是一碗素面,没有一点油水。她总是笑着说她有肾病,医生说不能吃油。家里穷,难得吃上一回肉,为了保证我们的营养,奶奶养了很多鸡和鸭,我和弟弟每天都有蛋吃,奶奶总是把最好的留给我们,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
和奶奶在一起的日子虽然苦,但很快乐。每个月最开心的是收到父亲信件的时候,奶奶迫不及待地捧出信件,仔细地将边缘撕开,用布满老茧的手慢慢将信寸寸展平,每一个动作都是那样小心翼翼,像打开珍藏已久的至宝一般。她带上老花镜,眼睛微眯着几乎贴着纸面,看了一阵也不知认不认得这些字,微笑着递给我让我读信。
对于我而言,那些字既熟悉又陌生,对父母的疏离感在收到每封信件时渐渐淡去,好像他们又回到了我身边。一封跨越千里的信承载着满满的思念情,虽然是一些家常问候话,我们却惜字如金,连信纸都要看上好一会儿,好像那薄薄的一张纸上有父母的气息,有他们手持过的余温。每一封信都被小心翼翼地珍藏在枕头下,奶奶说放在枕头下,做梦才会梦见,梦里我们一家人就会团聚。
写回信时,奶奶总是让我把自己的考试成绩写上去,还要写家里一切都好,我们好、她也好、无病无痛,吃得好、睡得好、也不辛苦,没有做什么农活,让他们安心挣钱,勿牵勿挂。
每当这时,我欲言又止,心想明明不是这样,明明很辛苦,明明她挑水挑得双肩磨破了皮,手心也磨出了血泡,脊柱早已直不起来。下雨天没有一双雨鞋,冬天只有破棉袄,日子过得那样艰难,却要我一切报好。
那时我不明白,总觉得奶奶就是邻居说的那样,打碎牙咽进嘴里,总要把光鲜亮丽的一面展示给人看。
父母的形象很多时候是在奶奶讲的往事中树立起来的,他们很能吃苦,很爱我和弟弟,为了家庭不得不远离故土去大城市挣钱。一切都是为了我们,为了更好的生活,目标只有一个,要让我和弟弟走出农村。
奶奶说父母在外面的日子比我们还要苦,所以奶奶每年都会将最好的东西攒下来,留着过年父母回家的时候吃,也会准备很多的土年货让他们带走,生怕苦了他们。
我感恩父母的辛苦付出,我们是一家人,一起吃苦,只要生活在一起,劲往一处使,总会苦尽甘来的,日子总是有盼头的。
可最后苦尽甘来的是我们,她却被遗忘了。
父亲靠着惊人的毅力自学成为一名电子工程师,收入不错,两年时间还完贷款。他们回家的时候,一大家人聚在一起,和和美美的场景,我至今都记得,我们终于团圆了。回想起无数次看着圆如玉盘的月亮盼着见面的日子,想着一家人坐在桌子上谈笑风生,细数那些苦日子,想着父母亲感激奶奶,关爱她,尊敬她的场景,心里翻涌起阵阵甜蜜。天伦之乐,奶奶应该拥有。
父亲说农村里教学质量太差,打算送我们去城里读书,去城里买房子。小学毕业的那个夏天我们离开了家乡,从今往后,再也没有真正回到过那个地方。每次回去只是短短的一到两天,总是有这样那样的理由让我留在城里。不知道是我回不去了,还是那里已经容不下我。
近乡情更怯,我总是在逃离,害怕面对,梦里它一次次召唤我,我视若无睹。直到奶奶离开,我才知道这一生都离不开那片土地,无论走到那里,梦里千回百绕都是童年的时光。我像是无根的浮萍,找不到方向。
我们离开后,奶奶又肩负起抚养表弟的任务。路途遥远,我很少回去看望奶奶,甚至在奶奶生日的时候,我因为读书也没能回去。母亲也很少打电话给奶奶。往往是奶奶背着大背篓,装满鸡蛋、肉来看望我们,她会在我和弟弟的每一个生日提着大蛋糕来,给我们钱,给我们买礼物、买学习用具。
奶奶有三个子女,都在外打工,她拿着爷爷为数不多的退休金维持生活,从没问子女要过钱,平时子女给她的钱她都是拿出来给了孙辈。她生活清贫,省吃俭用,对我们却是毫不吝舍,只要是我们喜欢的,她都会记在心里,买来给我们。面对她毫无保留的爱,我愧对难当,内心隐隐作痛,多么希望她能对自己好一些。
她年纪渐渐大了,身体也大不如以前,积劳成疾,总是这里痛那里痛的,也总是咳嗽。头发花白,脸上沟壑纵横,时间如奔腾的河流,一去不回,我甚至想象不出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老的。
离开后的这些年也不知道她是如何生活的,家里房屋破烂,一下大雨就滴滴答答地漏雨。她依然在种庄稼,养家禽,还得照顾老年痴呆的爷爷。
有一次,奶奶在家跌倒了,摔折了腿,下不了床,却没给一个子女打过电话。邻居打电话告诉我们情况,奶奶无法自理,需要人照顾。而她的子女们都在外地打工,都只是打电话问候。最后还是奶奶先开口让他们别回来,说自己可以照顾自己,腿已经好了。母亲照顾着我们,也没法回去。
那些日子让我不敢想,不敢看,不敢问候,我用哀求的眼光看着母亲,希望她想想办法。她回应的只有冷漠,父亲也一样。他们都说要养也应该大家一起养,一人养几个月的来,幺爸没有表态,况且奶奶在农村生活得挺好,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一个人遇到困难只有靠自己,自己坚强,自己挺过去。
听着那些话,我惊得张口结舌,吓得瑟瑟发抖,暗暗发誓一定要快点长大,一定要快点上大学,快点工作,赚钱后就将奶奶接到身边来。无法渴望父母给她带来天伦之乐,那么我要勇敢一些,靠自己努力奔跑。
考上大学后,我回家的次数更少了,有时候回去看见两个老人独孤伶仃、无依无靠,生活在简陋的土墙房里。我的眼睛被刺痛了,不敢看,心如刀绞般疼痛。家里乱糟糟的,东西七零八落地摆着,奶奶的记性也越来越差,但她不会忘记我回家的日子,她会在每一次我回家的时候守在山坡上,弓着背、顶着风、等着我。见到我的那一刻眼睛闪亮如星辰,开心得像个孩子。她越是开心,我的心越疼。
回到家,乡亲们告诉我,奶奶天还未亮就开始忙碌,一大早就在上坡上等候,望眼欲穿。看着她精心准备的一大桌子菜,我的喉咙像塞满了一团团固体,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她的双手肿得不成样子,手背一大块皮被撕掉了,她说是砍柴时不小心受伤的,她被煤烟炉子呛得止不住地咳嗽,坐在凳子上吼喘不止,乱糟糟的头发,满是污渍的旧衣服,一地狼藉。
她孤苦无依守着农村破旧不堪的老房子,随着它们一起腐烂在时间的荒芜里。可每一次她都告诉她的子女她那儿也不想去,只想呆在老家。于是,他们说人老了都喜欢落叶归根,他们这样告诉自己,也告诉我,大概这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想法吧。
为什么她生活得那样艰辛,还是要给子女报平安;为什么身体那么多病,还要强忍着说自己什么都好,能吃能睡;为什么她那样善良却得不到相同的回报。
无能为力的内疚与自责让我选择逃离,躲得远远的,不看见,心就不会痛了吧。那个守在村口接我回家孤独的身影,那个将我捧在手心里的人,她已经老了,老得走不动了,老得无法照顾自己。可是我,我还在读书,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多么希望可以跑得快一些,跑过她衰老的速度。
大学实习的那年,奶奶股骨骨折,彻底成了残疾人。父亲与幺爸商议后决定将她送去养老院,都说自己生活艰难,脱不开身,无法接回自己家给奶奶养老。爷爷坚决不肯离开,他们商议后决定请人到家里来照顾他们二老。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看见奶奶笑过,她浑浊的双眼只剩下空洞,漫无目的地游离,再也没有了以前的精气神。每次打电话给她,她不再絮絮叨叨的嘘寒问暖,简简单单地说上几句话就只剩下沉默。曾经最珍爱的东西被生生撕裂,裂痕将永远无法弥补,从那一刻起,注定我们已经失去了。
我毕业上班不到半年,奶奶便去世了。因为工作没能见到最后一面,遗憾像剜进心脏的刀,放不下、忘不了、回不去。最后一次听奶奶的声音是在电话里,母亲说奶奶意识障碍已经不认识人了,我叫她时,她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地回应我,回应着这个世界。
对奶奶的亏欠一直是心底无法抹去的伤痛,她善良隐忍,灿烂如皎洁的月光,为家庭、为子孙付出劳累一生。璀璨如星辰,即便是坠落也闪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