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能在那条地理位置优越的小河里逮到王八,高阳怎么都不能甘心。他觉得兴许是那一夜去得太晚了,王八举家进洞睡觉,这才寻了个空。是以今晚,他早早地就抄着家伙事就去了,一副要去抄家的阵势。
今日明月照沟渠,河面上波光粼粼,是个逮王八的好时光。
高阳耳聪目明,一个人闷声不响低着头在岸边干大事。他一路搜索,好似像捡金子一般,不放过每一寸的水域。他的眼里只有王八,抓得入神也就没太在意周边的景致。
夜风徐徐,水腥扑面。月亮好似跟着他走似的,乖巧地待在他的头顶。
水面上突然冒出了一串气泡,让他顿时为之一振。收了脚步,他半蹲了下来,握紧了手里的抄家工具。
突然,一双眼睛从水中冒了出来,与他对视。
大眼瞪小眼了片刻后,高阳泄了气。
“这大半夜的,你一个小崽子怎么跑出来了!你家长辈呢?快去把你家长辈叫来!”
小王八崽子一看就是今年才破的壳,眼下不过拇指大小,就算带回去炖汤都嫌寡淡。它眨巴着水灵灵的小眼睛,歪着脑袋,一看就是修行不够,还听不懂人话。
高阳自嘲一笑,直起身子的动静成功地惊动到了这只王八崽子。那双眼睛一瞬隐入水中,只余一片涟漪荡在了水面上。
既然这条河里有小王八,那就一定有王八它爹娘,它七大姑八大姨,甚至它祖宗!
袁府书童自己给自己打气,觉得今夜还是有希望能收获些什么的。
越往上游走,水面的扰动就越发明显。但高阳是个有经验的,从前南夷山沟渠里的王八没少遭殃。眼下这种扰动定然不是王八出没。
“高阳?”
夜色厚重,但高阳一望便就看到了。营中鲜少有女人,多半都在炊事营和补给营。唯有的一个例外,便是军医大帐的瞿飞燕。
“瞿姑娘!”
瞿飞燕端着个木桶子往他那处去,走得有些吃力。
“来洗衣裳?”
她嗯了一声,“冬衣厚重呢!”
高阳三步并做两步赶去帮忙,“那就别提着往我这边走了,我过来!”
二人相向而行,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就打了个照面。
瞿飞燕瞧了瞧他手里的家伙事,“你这是……来捞鱼的?”
“我来寻寻有没有王八。”他毫不避讳,“少爷最近身子虚,得补补。”
“赫贤他……”瞿飞燕的神色一瞬变了,“他身子怎么了?”
“打仗嘛,受点伤也很正常。”高阳答得隐晦,“少爷性命无忧,瞿姑娘不必担心。”
“我知道他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不然你也不会那么好的雅兴来这里捉王八。”她追问道,“他到底伤着哪里了?”
“既然这么担心我家少爷……”高阳促狭一笑,“那怎么没见你去看他!对于我家少爷来说,瞿姑娘的出现兴许比吃一整只王八还管用呢!”
瞿飞燕默了默,“我常在他跟前晃悠不好,被人瞧见难免闲话。”
“少爷不在意这些的。瞿姑娘从晏都追到这里,想来也并不在意。你带着人来投军的时候,报的是少爷的名号。现在这般回避,反倒是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叫人生疑。”高阳不遗余力地劝着,“你我尚且还能在月下畅谈几句,那换做我家少爷,又有何不可呢?”
因为瞿飞燕心虚。她知道一旦见了他,自己就很难把目光从他身上挪开。倘若被人撞见,多半要被看穿。流言蜚语四起,这只会给袁赫贤添更多麻烦。
滔江战事不断,瞿飞燕委实不想让儿女私情再去干扰到他。世事无常,也许终有一日他们还是逃不开天人永别的结局。但至少在当下,在他们都还活着的时候,她要守着他。在能看得见他的地方,默默地守着他便好!
二人别过,高阳继续往上游寻找。既然没能把瞿姑娘给劝到自家少爷跟前,那么他还是得继续打王八的主意。他寻得仔细,时间也就过得飞快。
夜渐深,就连头顶的月亮都躲起来偷懒。黑暗渐渐吞噬了周遭的景致,待到撞上了墙,高阳才回过神来。
墙的那一端,仍旧是安睡中的江都,没有灯火,没有生气。
一列巡逻兵恰巧路过,来去匆匆,没有片刻的停留。
立在墙根处,高阳的眼皮子狠狠地跳了一下。
怀揣着不安与不甘,次夜,他再一次去了河岸。与昨夜的安静宁寂比起来,今晚的天象并不适合夜捕。
大风刮着,在滔江上掀起了半人高的浪。江水似要倒灌入这条支流,将河水扰得颠簸。停靠在岸边的小舟剧烈晃动,小舟上的人跌倒了复又爬起来,却难敌老天爷的刁难。
严武吐了,挂在船边吐得犹如小媳妇害喜似的。他已经好几日没有在船上吐过了,即便是在船上转圈,也没有像今日这般难受。
高阳抄着家伙事在岸边旁观,有点同情他。
“今日天象这么不好,你怎的还跑出来练船了?”
严武勉强抬起头来,一看是那袁府的书童,整个人有气无力的直接瘫倒在了船底。黑云将月盏遮得干脆,他看着乌漆嘛黑的天幕,难受得连一句话都懒得搭理。
高阳只见其船,不见其人,便就走近了几步。
“天象不好,就该待在屋里。你罚抄抄完了?这天象,待在屋里罚抄多合适!干嘛跑出来自己折腾自己!”
船底传来了一声微弱。
“滔江深处的水,有这么湍急吗?”
这一问,可把高阳给问住了。回想起自家少爷第一次带兵打仗归来时的情景,他觉得大抵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我说,你不会是特意挑了这个鬼天象跑来船上的吧!”
严武没有答他,只是颓丧地自言自语道;“不行……还是不行……”
豆大的雨点砸在了他的脸上,零零星星。他索性闭上了眼睛,这才隔绝了眼前的天旋地转。
高阳探头一看,觉得他多半是故意的了。
“你赶紧回去!估计一会儿就要下大雨了。丑话说前面,翻了船可没人救你,我不会水。”
严武不为所动。他躺在船底,承着砸落的雨珠,不一会儿便就沾湿了他的外衣。
一道闪电划破了夜的墨色,高阳叹了口气。
“要打雷了,你不回去,我可回去了!”
他话音未落,雷鸣声便炸在了耳畔,震耳欲聋。汇入滔江的水被滔江狠狠地拍了回去,两股暗流在水底相遇,巨大的力量传递到了水面上,掀起了更高的水浪。
小船一瞬被托起。坠落时,溅起的浪花涌入了船底。
这下,严武里外的三层衣裳全都湿透了。但他还来不及逃离这一片冰冷刺骨,剧烈的眩晕便就将他再一次摁在了船舷边。
高阳颇有些嫌弃地皱了皱眉头,别过了头去。然而就在他眼不见为净的时候,一个巨浪拍了过来。船头被高高抬起,整艘船直挺挺地被掀翻了过去。异样的动静让他迅速回过头来,但眼前却只剩船底冒在了水面上。
“喂!”他急了,“严武!”
回应他的只有灌耳的风声。雨水模糊了视线,让他不由地冲到了岸边。
不过是一转眼的功夫,脚下的大地便就饮饱了甘露,变得泥泞。高阳脚底一滑,差点滑进了河里。
“严武!”
他狼狈地爬起来又喊了一声。
船底在水面上沉浮。雨点砸落,宛若天降碎石,水花四溅。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这下他真的急了!
“严武!”
高阳在岸边来回踱步,只恨自己不会水,不能一头扎进水底把人给揪出来。他不知严武是被水冲进了滔江,还是被滔江的水推得往上游去。他的目光一直紧紧地盯着那艘肚皮朝天的小破船,觉得也许人是被扣在了那下面。
“有人吗!”
他扬声大喊求救,却在尝试了数次后颓然意识到在这个雷雨交加的夜晚,没人会跑到营地里的这个偏僻角落。就算是要洗衣裳,也不会挑在这么个时候。
头顶的天空一瞬间被点亮,高阳借着光亮迅速地在河面上寻找着。又一声雷鸣在耳畔炸响,仿佛老天爷要把天都劈开。
船边突然冒出了个人头来,后脑勺对着他。倘若没有方才那一道闪电,还真难叫人发现。
“严武!”
严武一只手扒拉着船底,猛烈地喘息。他无暇顾及其他,一门心思只想把自己这口气给顺过来。
那艘倾覆的小舟仿佛被两股对峙的力量给禁锢住了,虽然上下沉浮,却几乎没有被挪动。它离岸边并不远,却也完全超出了高阳双臂可及的距离。
严武听见身后有人在喊,却也因着耳朵里灌满了河水而听得不甚清楚。一根布条飘飘荡荡地来到了他的身边,他余光瞥见了,却力不从心。
“你抓着!”
他倒是想抓,可他的左手却根本抬不起来。眼下要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他只能试着翻身用右手,这就意味着他必须放开那艘船。而一旦他松开了,便就可能被水流再一次卷入水底。
严武已经没有力气再来一次了。
“快啊!”高阳焦急催促道,“你手呢!快抓住,我拽你上来!”
他依旧听得不甚清楚。
这场暴风雨不过才刚开始。如果继续这样拖下去,水浪只会慢慢耗光他的气力。
严武咬了咬牙。他以那艘船为支撑,借力猛然一推。想要转身去拽那根近在迟尺的布条,然而水流却顺势将他朝着反方向推去。猝不及防,他被推得在水中转了个圈。然而就在他心头一惊以为今夜自己大限将至时,那根布条却鬼使神差般突然出现他的视线中。惊鸿一瞥,严武几乎是下意识地便伸手去拽。天不亡他,便是在那电光火石间,他一把便死死地拽住了。
力量一瞬传到了高阳手中,水流的力量加上严武的力量几乎将他拽到。但他早有准备,两条腿深深陷入了泥泞,却稳稳地扎在了原地。
额角青筋暴起,他的后槽牙都快咬断了。衣带不宽,一时绞得他两手生疼。严武还在被水流冲刷着,在水中打着转。宽扁的衣带渐渐被旋成了麻花,雪上加霜。
高阳全身都在战栗。他闭上眼睛,好将所有的力气都集中在双手和双腿上。
雨一直下着,已经将他浇透。苍穹劈下的光影打在了他的脸上,让他看起来面目狰狞。
随着一声暴呵,力量的平衡终于被打破了。严武被从漩涡中生生扯了出来,待到他再一次意识到这个世界的冷暖时,他已然躺在了一片泥泞之中。
有剧烈的喘息声回荡在耳畔,他一回头,就看到了趴在地上的高阳。
“谢谢!”
高阳浑身都湿透了,已经分不清那是雨水浇的还是汗水沁的。
“谁让我家少爷欠你的!”他翻了个面,无根之水无情地砸着他,“以后聪明点,遇上这种天象就赶紧跑!”
劫后余生,甭管对方此时说什么,严武都听得进去。
“别想着还有下次!壮得跟头牛似的,救你一次我得少活好几年。下次……下次你就自求多福吧!”
说完,高阳就一溜烟地起来了。没了衣带,他的衣衫就这么半敞着,沉甸甸地挂在身上。虽然敞着衣襟很冷,但他的衣带已经被拧得看不出样子了。衣裳也全都湿透了,敞与不敞其实没有太大的差别。于是,他就索性绕了绕,将衣带拿在了手上。偏头一看,地上的人却还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还不赶紧走?”
“你好人做到底。”严武的声音又低又哑,“我左边胳膊大约是断了,你拉我一把。”
回想起方才在水中的惊险,他才察觉出了异样。把人拽了起来,高阳顺势就观察了一下对方的情况。
“不像是断了的样子,大抵是脱臼了。”
严武觉得两条腿就像是灌满了水似的,沉重不堪。但今夜,他自觉已经给别人添了太多的麻烦,是以也就不好意思继续麻烦人家。尤其这个人家还是死对头家的。
高阳向来都是个心肠软的人,一步一沉重落到了他的眼中,叫他怎么都狠不下心来转身就走。
“得!”他顶着雨夜的寒冷咬牙跟了上去,“我送佛送到西,送你过去!”
“别!”严武和气道,“你赶紧地回去换身衣裳,我自己能去军医大帐。”
“你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他不由分说地跟上他,“又是大半夜,值夜的都是军医学徒。我送你过去,免得他们给你正骨时把你的骨头给掰断!”
风雨交加,二人一先一后,仓促地往上游走。军医大帐毗邻粮仓,他们需得沿着河岸往上走一段。
严武走得熟门熟路,一看就是平日里没少往军医大帐跑。高阳觉得,自家少爷那一壶飞醋吃得不无道理,遂就觉得严武那些罚也没白挨。
风雨糊了他一脸,脚底泥泞,怎么走都是一个不顺。这一夜,似乎上苍有意要刁难他们,将积蓄了数日之久的雨水全部倾泻。河水涨得很快,不一会儿便就没到了脚边。
为了不被卷入河中,高阳往高处走了走。夜深,哪哪儿都黑黢黢的。他紧了紧自己湿透了的衣裳,觉得冻得人都快要麻了。他有点后悔自己的好心肠了!回去换件干净的衣裳躺在被窝里难道不香吗!怎么就非要一根筋想不开地要去当这个好人,做这件好事了!
思及至此,高阳立马就打了退堂鼓。然而就当他分神的功夫,一个黑影从远处急速闪过,速度之快好似一个鬼影,又仿佛只是雨天眼花了而已。他还没来得及回神,便听到前面的人一声大吼。
“飞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