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越来越亮,但因着滔江上的这场战役,督军的营地里并没有往日的热闹。
瞿飞燕去军医大帐里帮衬了一会儿,在正午之前又返回了滔江边的船坞处。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内心的不安也在愈演愈烈。她不知道这仗从半夜打到这个时候算不算正常,但隐约觉得似乎太久了些。
金色的光辉照耀着江面,泛着粼粼波光,晃眼得很。她焦急地等待着,想要在第一时间得知他平安归来的消息。
灯塔上的瞭望兵最先发现了返航的船舶。紧接着,消息传递向后方的军医大帐和炊事营。
瞿小当家一无所知,仍旧立在江边焦急地等待着。直到炊烟在她身后冉冉升起,她才意识到在外征战的将士们要回来了。
顶着艳阳,船舶陆续归港靠岸。军医和他的学徒们已经聚集到船坞处待命,瞿飞燕稀里糊涂地就融入其中,突然就变得不怎么起眼了。
人陆续下船,能走的都自己走着,不能走的由人背着。人头攒动,拥挤却有序。
她在人群里寻找着他,觉得他理应最显眼。因为他是督军的统帅,是这里主事的人。
老军医和他的手下忙得焦头烂额,可谁都没能想起来他们其实还有一位新来的同僚可以差遣。
小兵陆续从她身旁经过,没有人因为她那显得十分多余的存在而有片刻的停留。
船坞上的人流渐渐稀疏了,船舶破损的状况惨烈地摆在眼前。近在迟尺,触目惊心。
瞿飞燕扒拉开人群却没有寻到人,更被眼前的景象吓得丢了魂。她失魂落魄地来回找着,嘴里只剩了轻不可闻的叨念。
“瞿姑娘!”
她感觉到有人拽住了她的胳膊,力气很大,拽得她都身不由己了。蓦然回首,是一张熟悉的面孔,却不是她急切想要看见的那张面孔。
“少爷已经回帅帐了。”高阳迅速地松手了,“瞿姑娘莫担心,少爷他平安。”
声音好似隔了千山万水,瞿飞燕耽搁了好一会儿才从恍惚中回神。
“赫贤,他在哪里?”
高阳又重复了一遍,“少爷回帅帐了。”
“我能见他吗?”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呛了一口冷风又咳了起来,末了声音略显沙哑,“我想见他!”
“现在恐怕不行。”高阳耐心地同她掰扯,“少爷晕船晕得厉害,需要休息。”
瞿飞燕还清楚地记得昨日他下船时的模样,悬着的一颗心才终于放下了一半,却还是神色紧张地追着高阳问,“他没事吧?他有没有受伤?”
他家少爷是被人背着回来的,高阳本是要跟着回主帐,却瞥见这姑娘一个人往滔江边上去。眼见着人就要跌到江里,他必须得去拉。也就是这拽人的功夫,待到再回头,背着他家少爷的小兵已经不见了踪影。什么晕船需要休息,都是高阳情急之下胡编乱邹的。袁二公子到底有没有受伤,他暂且也不得而知。
瞿飞燕不依不饶,“他到底如何了?你倒是说话呀!”
高阳看着她急得直跳脚的模样,只得继续扯谎安慰,“没见他衣裳有染血迹,大抵是没有受伤的。只是晕船晕得厉害,再加上没怎么吃东西……”
“他没吃东西?”
“少爷说,吃了会更难受……”
“他要去打仗,怎能空着肚子去!”瞿飞燕说着就迈开了腿,“我给他端些去!”
“瞿姑娘!”他赶紧叫住她,左顾右盼,把声音压低了些,“少爷晕船正难受呢,怕是吃不下!”
“吃不下也得吃!”
高阳见这招不管用,只得换条路数。
他跟了上去,将声音压得极低,“瞿姑娘,少爷现在好歹是有家室的。你这样不妥!真的不妥!”
这句话戳中了瞿飞燕心中最薄弱的地方,让她即刻顿住了脚步。方才那副四匹马都拉不住的架势瞬间荡然无存。她被吓得够呛,又急得够呛,便一时把这件事情给忘了。眼下被人拿来提醒,瞿小当家只觉丢脸极了。
是了,明知道对方已经有了家室,却还是从晏都追到了江都。大抵在他人眼中,自己便是那“不知廉耻”四个大字吧!
高阳眼睁睁地看着她低下了头,一副羞愧难当的样子,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但这便是事实,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劝慰她。
尴尬的沉默持续了好一阵子。江风拍打着她的脸,好似在扇她耳刮子一样。瞿飞燕彻底冷静了下来,也意识到了自己方才有多荒唐。
“多谢提醒……”她复又打起了精神,“师傅那头现在一定忙得焦头烂额,我去搭把手。倘若赫贤……”她顿了顿,“二公子要是醒了,你得空的时候告诉我一声便好。”
高阳还是很欣慰的,替自家少爷能有这么一位知己而高兴,却也为他们的求而不得惋惜。
他火速赶回了主帐,隔了很远就见到了有人在屋外徘徊。
“高阳!”
高阳有些吃惊,因为这个陌生的男人竟能喊出自己的名字。
“这位大哥,你认得我?”
那人也疾步朝他去,直到靠得足够近了才开口,“末将姓赵,是侯爷的亲兵。先前一直暗中跟随,一路护着二公子。”
他哦了一声,“赵大哥,我家少爷怎样了?我见他衣裳是湿的,在你背上也没动弹。”
“二公子落水了。”赵勉也是一头雾水,“归途中,他自己跳下去的。”
“啊?”高阳的一双小眼睛瞪得浑圆,“怎么回事?!”
“这谁能知道!”他焦急不安,“二公子到底跟咱们普通人不一样,也不知道他有什么忌讳。我不敢随意动他,就怕……”
高阳没能等他说完,咆哮道:“怕什么怕!忌讳能比命还重要?还不快叫军医过来看看!”
赵勉愣了一愣,拔腿就跑去搬救兵。
里屋的床榻上,被褥已经湿了。高阳忐忑地探了探他的鼻息,这才安下心来。随后熟练地伺候着他,替他更衣,为他净身。
天色突然暗了下来,狂风拍打着书桌前的那扇小窗。高阳停下手头的活儿朝那处望去,便看到了那一处的岌岌可危,好似有无数双手在猛力地拍打着,想要入侵这一隅之地的安宁。
“高阳……”
他听见了沙哑的呼唤声,赶忙就回头去应,“少爷,你醒了!”
袁赫贤朝着自己的颈项摸去。
“护身符还在的。”
“幸好……”他粗粗喘了一声,“幸好有师傅的护身符镇着。那滔江里的水鬼……”
“邪不胜正。”高阳语重心长,“师傅她老人家的叮嘱,少爷不可不顾。”
袁赫贤坐了起来,一手支着头,“道理我都懂。”
“那为何还要铤而走险呢!”
“能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天神老爷非要在这种关键的时候给爷我使绊子!”
高阳无奈道:“少爷,你又捅什么篓子了?”
“丢了个人,不知死活,只能寻水鬼问一问。”他颓了肩膀,“谁知竟着了他们的道!”
“滔江这么大、这么宽。人掉进去,多半活不了。”
“我知道!可不就是生怕那个万一……”
“却也差点得不偿失了。”高阳递了盏茶,“来,少爷。”
袁赫贤睨了一眼,“凉的。”
“你有办法的,不是吗?”
“费血!”
他啧巴了一下嘴,却还是接了过去,顺势就朝碗壁上贴了张符咒。袅袅青烟凭空升起,他对着吹了吹,吹得茶水表面一阵涟漪。
“舒坦!”他啧啧叹气,“还是烫一点的喝下去才舒坦!”
“瞿姑娘十分担心你。”
一口烫嘴的茶水将下不下时,冷不丁地听到了这句话,袁二公子呛到了。他剧烈地咳着,一手递回茶碗,一手捶着自己的胸口,虽模样十分狼狈,但脸色却着实回转了不少。
高阳接过茶碗,继续面无表情道:“我总觉得她留下来不是一桩好事。你们早晚会被人看出端倪来。”
袁赫贤一连顺了好几口气,末了嗓子又哑了一度,“她都没嫌弃我,我又哪来的脸面赶她走。”
“少爷还是想她留下的。”他满好了茶水,复又把茶碗递还了过去,“只是五公主那边,少爷准备如何交代?”
“有什么好交代的。”袁赫贤低头浅浅酌了一口,一脸的无所谓,“我与她不过就是那一纸婚书,再无其他。”
高阳欲言又止。
“我和飞燕清清白白,有什么好担心的。一会儿雨停了,你替我向她报个平安。如果她想见我,那你就替我挑个天敞亮的时候,别让人落了口舌坏了她的清白。”
军医不敢怠慢,一通忙里忙外后才算是给了督军统帅一个清静。是时,天色已晚,加之大雨倾盆,欲相会却也未有时。
翌日天明,还了江都一个风平浪静。
江边堤岸上,一双人并肩而行,却隔了足有一臂的距离。远远的,还有一个人落在他们身后,时不时地朝着营地的方向观望。
“本以为南疆的冬天会温暖些,没想到同晏都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处靠水,是要冷一些的。”
二人你来我往,尽聊了些无关紧要的。高阳虽然听不清,却也从他们那毫无波澜的背影里看出了些端倪,直叫他都替他们两个人着急!
“衣裳带够了没?”
瞿飞燕笑了笑,“我以为你会轰我回去。”
“是你自己要来的。”
“就是没想到会这么冷!”他偏头看向他,开着玩笑,“要不我这就回去了?”
袁赫贤回以半真半假,“也行!”
前方又相安无声了好一会儿,高阳觉得自己要上火了。
江风徐徐吹着,却吹不走他们割舍不断的羁绊。
“飞燕,你也见到了,此地危险,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来之前我就已经做好了打算。”她立定,“赫贤,你赶不走我的。”
袁赫贤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头,脸上却是欣慰,“你我一般大,早就过了好骗的年纪。”
瞿飞燕开口欲言,却猛灌了一口冰冷的江风,呛得她咳了起来。
抬起的手停在了半空,片刻后只得落寞地收了回去。袁赫贤懊恼不已,却已是木已成舟,身不由己了。
他摸出了个小小的锦囊递了过去,“飞燕,拿着。”
“是……什么?”她好不容易喘匀了气,便迫不及待地去接,“给我的?”
“护身符。”
瞿飞燕拿在手里来回翻看着,“管用不管用?”
“我画这道符的时候,掺了我师傅的血痂子。也没画错什么,应该是管用的。”
“应该?”
“军营里都是爷们,你一未出阁的姑娘掺和在里头,我不放心。”他体贴地问道,“飞燕,我瞧你脸色不好,气声重,方才又咳了。可是之前落井还没好透?”
“冬天嘛,在井水里泡了那么久,寒气进去了。不过,早就找郎中看过了。不碍事的,你不用担心。”
“江都战事频繁,我可能会顾不上你。”
她点了点头,“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袁赫贤低下了头,试图去掩饰自己的愧疚与不甘。瞿飞燕看在眼中,不由地叹气。
“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姑娘,赫贤。我一直以为我会寻一个同样平凡的男人。他不需要有显赫的家世,也不需要有万贯家财。只要有一座小院,几亩田地,能伴我左右好好过日子便罢了。”她转而望向了滔滔江水,“就算遇见你,我也不曾自惭形秽。我瞿飞燕光明磊落,在哪儿都抬得起头来。给你做妾,我不情愿。可就这么放你过逍遥日子,我亦不情愿。袁赫贤,这些日子,我过得不好。也许未来不会长久,但往后的岁月,我也并不想让你好过。”
督军统帅默了许久。江水拍着堤岸,沾湿了他的衣裾。
“行吧!”他与她一同望向滔江的浩渺,“那就相互折磨吧!这辈子,我们谁都别放过谁!”
“袁二,你真是个王八蛋!”瞿小当家笑了,“可我怎么就这么缺心眼地就喜欢你那混账样呢!”
“我才缺心眼吧!看上你什么了我都没搞明白……”
瞿飞燕睨眼看他,“难道不是因为姑娘我聪慧又美丽?”
袁二公子模棱两可地唔了一口,“兴许是因为你拳头特别硬!”
笑声荡在堤岸上,随着浪花传向了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