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督军大帅再次踏上陆地的时候,剧烈的眩晕让他没能站稳。一个趔趄往前栽去,却撞上了一堵厚实的墙,随后胳膊被捞了一把,这才没有当众摔了个狗啃泥。
后方陆续有船舶归港,瞧着阵势,这一仗督军应该没吃什么大亏。
童大成不由地松了一口气,手上还捞着人的胳膊,嘴上却已经开始没边了。
“诶呦喂,大帅啊!我的大帅啊,您这是怎么了!”
袁赫贤头正晕着,胃里翻江倒海,浑身冒冷汗直冒。他站都快站不直了,根本不想搭理童大成。这时候他要是开口,那可就不是口吐芬芳那么简单了,定要给跟前这个看笑话的人送份有味道的大礼。
高阳闻讯赶了过来,童大成顺势把人往他身上一摆,还撤了一步,把自己给撇干净了。
“高阳老弟,赶紧地把怎们大帅扶回主帐休息去。我瞧他那模样,都快吐了。”
说时迟那时快,他话音刚落,迎面就遭遇了突袭。
泄愤完毕的袁二公子摸了摸嘴角,终于把背给直了起来,“舒坦!”
童大将军的两只手还摊着,已是站成了个木头人。本还凑在他身旁的几个小兵都迅速后撤,恨不得离得他越远越好。
“还是得吐出来,才行呐!”
高阳扶着人,都不忍直视了,“童将军,你说你那张嘴什么时候犯贱不行,偏偏要赶在这个时候!这可真是……”他忍了忍,没能忍住,“该啊!”
嘴皮子犯贱活该被人吐了一身的童大成肠子都快悔青了。
袁二公子抹汗的时候,从旁传来了笑声。这声音挺陌生的,但又好似是在哪里听过。循着声音望去,他便怔愣在了原地。
莜莜在笑,得了瞿飞燕的一记眼刀才晓得收敛。而站在她们身后的,是严家那对兄弟。
袁赫贤觉得自己大概是晕船晕得眼花。但他不敢眨眼,唯恐这一开一合后,人便就不见了。
众目睽睽之下,一个有妇之夫盯着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这么看,委实不太合适。尤其是在军营这种重地。
迎着众人诧异的目光,瞿飞燕脸微红,只得亲自去化解这场尴尬。她三两步走了过去,十分客气地给了袁赫贤一个见面礼。
“民女瞿飞燕,见过督军大帅!”
袁赫贤傻眼了,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出去打东屏人一趟,回来就跟做梦似的。遂就怀疑自己是不是当真在做梦,做白日梦。
“少爷,瞿姑娘他们是来投军的。”
袁赫贤偏头看向自己的书童,得到了他再一次肯定的点头。复又不敢相信地将目光投向了童大成,只见他依旧摊着两只手,一脸生无可恋地也点了点头。
袁府二公子,新上任的督军统帅,懵了好一会儿才总算是找回了说话的本事。
“晚上我还得领兵攻东屏,这事咱们回头再说。”
当事人瞿小当家还没来得及出声,便闻得一声急吼。
“什么!晚上还要攻?疯了吧!”童大成觉得这个小子完全是不安套路出牌,简直不可理喻,“大帅,兄弟们这才刚回来,伤员要医治,船舶还要修补。船帆都烂成了这德行,得是靠人一针一针缝起来的,你这是要逼死裁缝还是想害死自己兄弟!”
袁赫贤平静道:“风向变了,北风对我们有利。南下速度加快,我们就可以多得一些时间修修补补。四更天的时候再出发。”
“四更天也来不及!”
童大将军染着一身的污垢急得来回踱步,所到之处,成功引得众人纷纷避让。
“四更天的时候,能走多少是多少。剩下的做支援,晚一两个时辰出发。”袁赫贤看他都觉得心烦,“你能不能别走来走去,看得我头晕!”
这句话让童大成更有理有据了,“你还知道你自己晕船呢,半天的功夫你能缓过来?”他当机立断,“不成!这事我不同意!”
“这里我说了算!”这位初出茅庐的督军统帅脾气也上来了,“你要是不乐意,大可像今天早上那样,继续失踪!”
童大将军冲到了他跟前,咬牙低吼道:“二公子,现在你是这里的帅没错,但你不能拿兄弟们的命去赌。大战回来必做休整,这是水战的规矩。就算是侯爷,他也从没打过连战!”
袁赫贤抬头看向这个比自己高出半个头来的男人,不为所动,“所以呢?这些年我们是打得东屏人俯首称臣还是说我大邕现在国泰民安了?”
童大成噎得没话说。
“既然按规矩办事没用,那要这规矩作甚!”他甚至还不嫌脏地走近了他一步,“我不是我爹,也不是我大哥,别妄想拿规矩往我身上匡。这仗打到这个份上,拖得越久对我们越不利。你找皇帝搬救兵,得到什么了吗?得亏我还有点良心,不然咱们督军就成了个笑话你知不知道!”他继续语出惊人,“再按规矩打,耗到最后咱们只有死路一条。彭坦和柒夫已死,东屏内斗延续。朱萸和阿木狄相互算计,给我们留了可乘之机。现在两军实力对比尚且还算不得悬殊,我们现在不拼,难道还要等到弹尽粮绝再拼?退一步来说,如果早晚都要死,那长痛还不如短痛!”
周围鸦雀无声,徒留江风在耳边呼啸。
瞿飞燕看着眼前的这个人,熟悉却又觉得他陌生。短短一个月余的光景,他好似又变了一个人。从十茬镇郊外到茂城,从夷城到晏都,再到如今的江都,他一变再变。瞿飞燕已经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他,却又凭着直觉想去相信眼前这个果决的男人才是他原本的样子。
袁府二公子,修仙修道二十载,却还是因着这乱世,让他不得不显露出他刻意隐藏起来的血性。
督军统帅继而不容置喙道:“既然你不说话,那现在就回去把自己收拾干净。兄弟们都在忙活,你也去干点你该干的事。今夜丑时,整军出发。爷是山里长大的,没读过圣贤书,甭想着给我叨叨些没用的大道理。爷忙得很,没空搭理你!”
在旁不敢出声的高阳赶紧见缝插针打了个圆场,“少爷,你也知道他身上脏,那你还不离远点儿!”
“我自己吐的,我嫌弃什么!”他嘴上这么说着,但身体还是很诚实地当即就往后退了两步,“高阳,我们回去!我还有好些事要干,你来帮衬一下。”
主仆二人转身就走了,从方才就被撂在一旁的四个新兵不禁踌躇。
莜莜跑上前去拽住了瞿飞燕的衣袖小声道:“姐,那他到底收不收咱们啊?”
瞿小当家望着他的背影,“他也没说不收,不是?”
“那我们要干些什么?”
“你没听二公子说了嘛,伤员要医治,船舶要修补。”
莜莜为难道:“可这两样我都不会啊……”
严彪自告奋勇,“补船帆我会!”
瞿飞燕点了点头,“医治伤患我应该还成。”
“我只会做饭。”莜莜看向了一言不发的严武,“武哥,那你能干啥呀!”
“我啥都不会!”严武自暴自弃,“卖命总行了吧!”
被怼了个哑口无言的童大将军算是缓过来了。他还记得先前与飞天镖局结下的梁子,尤其是这个严武,是以怎么看都觉着不顺眼。
遂没好气地道:“卖命?我看送命还差不多!你上得了船吗?能跟船远航吗?”他再次两手一摊,“你没看见咱二公子吐了我这一身吗?督军不比庞家那群吃皇粮不干仗的闲兵,这里不是个可以混日子的地方。想要活命都得凭真本事!我看你不如先找兵库要条小船,自己去后营的小河沟里颠个几天,然后再考虑考虑是不是要留下来。”
身后,更多的船舶陆续进港。船坞处渐渐拥挤却依旧井然有序。潘氏那对叔侄都还在船坞旁进行大战后的收尾工作。殊不知再过半日,他们就又要踏上征程。
童大成匆匆回营把自己简单收拾了一下,正欲出门找人,却见要找的人自己送上门来了。
送上门来的潘时被逮了个正着,想躲都没地方拐,头皮发麻还顶着瞌睡就被招了进去。
“来,坐下!”
潘时还没落座,就迎来了上司劈头盖脸的询问。
“你叔那头怎么样?这趟伤亡严重吗?”童大将军给他倒了茶水,“还有咱们的兄弟,没有没有吃大亏?”
年轻的潘时着实是又累又饿。不能去吃饭,他只好把水当饭,先干为敬。末了,他抬衣袖揩了揩嘴,“还行,都还行。”
“还行是有多行?”童大成给他把水添上,遂一屁股坐在了他当面,“你仔细与我说说。”
这哪里说得完!
潘时一瞬泄了气,“将军,我能先去吃口饭吗?”
童大成二话不说,起身就去门外招呼人给他送饭。屋外风大,诚如袁二公子所言,风向变了。他迎面灌了口冷风,呛得他咳了好几声。
“你去炊事营随便给我们搞点儿来!”
冷风灌进了屋里,吹得潘时一个哆嗦,本还渐浓的睡意竟渐渐散了去。一回想起方才那场硬仗,他整个人都有点怔愣了。恍神的那会儿功夫,童大成已经又坐回到了他的当面。
“来,你接着给我说说!”
“找不着你人,二公子……不,大帅只好带着兄弟们去了。他说我叔和谢将军一样是个守将,当不了矛,所以把我们分成两路,从两侧包抄上去。”
“嘴还真毒!”他这才拐回了正题上,“东屏那群矮子也不傻,他们不会把兵力集中在一处,不留后手。”
“可不是!”潘时也觉一阵后怕,“咱歪打正着与他们那两路围剿兵撞上了。”
“他们中路攻的那一支谁是头?”
“是朱萸。”
“朱萸?”童大成诧异道,“看清楚了?”
“朱萸我是没见着,毕竟咱们兄弟撞上的是阿木狄。”
“阿木狄凶,是难缠。”童大成捏把汗道,“得亏你叔没遇上他!”
潘时的孝心和衷心便在此时干了起来,他觉得跟前这位上司挺瞧不上自己那亲叔的,但他又觉得似乎这也没什么毛病。毕竟自家那位亲叔是个副将,主将自然瞧不上别人家的副将。
“阿时,你倒是接着说!”
“我和大帅没在一条船上,一开始他那边的情况我也不清楚。”
“什么?你没跟着他?”
童大成拍案而起,把潘时吓得差点没滚到地上。许是意识到自己现在这副模样太过凶煞,他又一瞬变脸,让自己尽可能地看起来和蔼一些。
“你接着说!”
潘时看着他满脸的慈爱,觉得比方才更加吓人,“童将军,你还是凶一点吧!”
童大成翻脸着实是比翻书还快,“你这欠抽的,他娘的还不赶紧交代,卖什么关子!”
“你不在,咱们还得兵分两路。”他坐直了些,“这里二公子也就跟我熟,可不就只好让我带着另一半的人单独行动。”
童大将军满脸质疑,“你带?”
他点了点头,“我是没见过猪上树,还没见过猪跑嘛!”
童大成上去就照着他的天灵盖来了一巴掌,“你骂谁猪呢!”
“我不就是打个了个比方!”潘时捂住了自己的脑瓜子,“我也是赶鸭子上架,被逼的不是!得亏阿木狄不在我们这一路上……”
“等等……”他糊涂了,“你刚刚不是说撞上阿木狄了?”
“那是后来的事了。”他两手一揣,“阿木狄手下也不是吃素的,我们先是同他们干了好久。后来按照二公子在出发前的指示,击退他们后我就带着兄弟们去支援我叔……”
童大成再一次打断了他,“咱二公子还有这个指示?他算到有这一步了?”
“估计……”潘利自己也不是很确定,“猜的吧!”
他赞同地点了点头,“你接着说。”
“得亏咱们去了,叔打先锋是真不行!”
童大成复又点了点头。
“阿木狄那边厢被二公子……额……是被大帅他们绊住了。咱们兄弟一加入,朱萸他们也招架不住,没多久就撤了。”
童大将军可不认为敌方的撤退只是单纯因为打不过,故而他更不会相信先前阿木狄的那一路分支是被潘时他们打跑的。朱萸和阿木狄,他们在互耍,谁都不会轻易落谁的套,白白给对方送人头。这也就正中了袁府那位二公子的预测。
东屏守军的内斗,给了督军可乘之机。
“你们全都去和二公子会合,阿木狄不跑?”
“照理应该是要跑的……”
此时,门外有了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