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九乡,对,你知道的那个九乡。“不来云南,枉来九乡”的九乡,这里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得了自然的恩赐,山峰峡谷应有尽有,同时也是张口洞古人类居住遗址,代表了我国南方一种独特的旧石器文化。
从风景区再进去,坝子坐在大山间生出一个村庄,村庄房子的分布像一张没有弦的弯弓,故取名明月村。再顺着马路七拐八弯拐进一个胡同巷,胡同是南北走向的一个大长条,住着五户人家,你不仔细找铁定发现不了这个胡同。且胡同巷的构建十分考究,乍一看十分规矩,走进去面朝自己有一户人家,左右各有两户,实则内有乾坤,比如说我家没有左墙,靠着你们家的墙,而你们家的后墙又不知道靠着哪一家去了。乡里邻居的情缘就像这些房子......有一家的房子例外。
“咚咚咚,咚咚咚,奶奶开门。”江子韵抬着一碗猪皮花豆汤喊道,旁边的小男孩也学着妈妈的样子道“开门开门”,过了一会儿门缓缓打开一个大概三十度的角,只露出一双眼睛,伸手接住碗。江子韵看着老人家的抖动的手开口道“奶奶,我帮你端进去吧。”老太太突然大怒“不用你端。”似乎意识到自己口气太冲了,又解释道“我只是老了,又不是残了。”说着转身颤悠悠的走到厨房,把汤倒进锅里。
其实到了她这个年纪,吃什么已经没有味道了,只是要食物进入身体里。
江子韵接过一个洗干净的碗,牵着小孩走出去。
张老太太不喜欢这个孙媳妇,主要原因有三:第一,她吃口大,吃了正餐还不算,像一只老鼠一样悉悉索索的,盯着电视坐在那里就是一整天。第二,她学历高,读书人的脑袋转的快,不容易听她摆弄,且老太太觉得她看不起自己。再说,一个女人家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吃食针线做的不好,找不到好夫家白搭。第三,孙媳妇和儿媳妇关系融洽,她们关系越好,越显得她刻薄。俗话说仇人的仇人就是朋友,怎么到了她这里就变天了呢?但是她生下重孙,也有自己正式的工作,不好管教她。
转身回房,准备热了那碗花豆。她在厨房站了一会儿又换上水鞋准备去菜园,走到园子从包里拿出一把小钥匙,要知道这钥匙拿出来可不容易。一个有拉链的小布包打开是一块叠成四方形的小帕子,这个帕子再打开是一个塑料口袋,塑料口袋里还有一个小塑料口袋。打开竹子做的闸门,拔了两颗白菜又清除了周围的野草。待回去看到花豆又懊恼起来,今早明明有菜。
吃完饭,她要去村口晒太阳。不知道为什么,她们好像很迷恋阳光。
“祖祖,你又要去烤太阳呀。”
“是啊,年年放学回来啦。”
“祖祖,今天星期六”
“ 诶呀,人老了,那天过到那天也不知道,天天醒来都还活着,也该死了。”说着自己倒哀怨起来。
“祖祖一定会长命百岁的。”老人最爱听这种话,张奶奶也不例外,虽然她天天说着想死之类的话。
“年年,你不是最爱吃祖祖种的大白菜了吗?祖祖今天特地去菜园里给你摘了两颗。”
来到小石头桌前几个老家伙早已经坐着唠嗑。“你们听说了吗?”刘二婶神秘兮兮凑过来。张奶奶头也不抬不慎在意道:“咋了?”“我听小李说,土房子要拆迁了。”
天气一下子变得很热,张奶奶扯开她那件蓝色碎花衬衣,露出两个漏气的气球,用手巾不停擦汗,脖子上的,脸上的,怎么擦也擦不完,要知道她已经老成一张废报纸了,双手也变成枯枝,一下子冒出那么多水分可不容易。
“我不拆”冷不丁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话。老夏媳妇乐了,用手拍拍张奶奶的腿“老姐姐,别傻了,天家都发话了。你还能说个不?”刘二婶立马接道:“就是,我们家小李说了,这是国家要给我们享福哩。”小李是刘二婶的上门女婿,在政府上班。刘二婶脸红红的,整个人像被打肿,肚子出奇的大,和小李走在一起倒像亲生母子,这也是刘二婶最自得的。
心下一紧,僵硬道“我就是不拆。”
她转身回家,不知道怎么走回去的,路上像有孩子叫她。
自从知道了要拆家的消息,张奶奶整夜睡不着。这间房子在胡同巷可是独一份。当年还小的时候父亲盖的,她和哥哥去请大伯帮忙,背着四十斤的洋芋走了一天,路上背不动了她和哥哥说,要不扔几个?这样也能轻松一点。哥哥说不能作贱粮食,实在背不动还是扔了一些,自从扔了之后肩头没变轻,反倒更沉重了。
结果他们走了几里又折回来捡。
张奶奶生病了,家里人送去医院也没查出什么名堂,前几日还硬朗的老太太突然塌下来一大截。觉也睡不好,整夜整夜的呻吟,除了悲伤的梦呓,还发出痛苦的叹息,一声一声哼着,一浪比一浪高,接着像突然睡着了一样安静,只听得见窗外虫子鸣唱。过了一会儿又开始一种类似歌谣的哼唱
“我妈,你好不公平,凭什么我那妹子能穿新裤子,姐姐倒是穿补丁裤。”
“还有不要脸的张友媳妇,攒我家的田埂,厚心粑粑吃不得”
“可怜黄土下的大闺女儿,谁叫你不听我的话要去瞎折腾?我是乌龟遭牛踩一脚”.........
老张就坐在堂屋里听着老母亲念了一夜。一夜到天明。
稍有微光刺眼,早就躺不住了,起身洗漱。披着毯子走出来就见到儿子,桌子上一个杯子里装满烟头。老张说:“妈,你搬过来和我们住吧。”张奶奶梗着脖子冷声说“不消麻烦你,一个人住着舒服。”“你这是说什么话,我是你儿子,你现在这样村里人怎么看我?”“我死了你就清净了。”老张叹了口气,“这几天回来吃,别煮了。”说罢转身离去。
这个屋子原来有两个窗子,她嫌亮眼睛受不了,用纸板遮了一个,光从窗口跳进来照到桌子上拉长了影子,她坐在阴影上。
“妈,吃这个,这个是补钙的,吃了对你身体好。”老张媳妇把菜移到张奶奶面前。“你说吃什么不补钙?什么在你嘴里都补钙。”见到儿媳妇吃瘪,老太太又来了精神。“妈,你别管她,奶奶要吃什么自己会夹。”江子韵在旁边淡淡道。“奶奶,我奶奶这几天给我打电话还念叨你呢,等会儿你要不要给她回个电话?”
张奶奶想到这个亲家母就犯怵,又不好拂了孙媳的面,毕竟有人关心是好的。
“欸,亲家母啊。”一个热情洋溢的声音从屏幕传来,张奶奶盯着屏幕看着她,虽然都是八十多岁的人,但她一点儿也不显老,耳朵上戴着两个油青色的珠宝,针织衬衣,一个模样可爱的小女孩从后面搂着她的脖子。
“亲家母”张奶奶干巴巴的回道。“老姐姐,近来可好啊?”她说。“好的很。你咯好?”张奶奶挤出一个笑容。
“好好好,日子越来越好过啊。”那个小女孩亲了亲她的脸,把怀里的零食递到她嘴边,她笑眯眯的张着口。“老姐姐,来我家里走动走动?”张奶奶赶紧接道:“本来是想来的,但是年纪大了,放心不下家里。”江子韵在旁边接道:“奶奶,没事,家里都挺好,你就出去走走散散心。”张奶奶有些生气,又不好发做,只好道“家里的猫离不了我,走不开呀。”江子韵明白她是不想去,便对着屏幕撒娇:“奶奶,以后去,让你们姐两好好聚。”张奶奶不想说话了,“家里还有事,咱改日聊。”“好好好,老姐姐注意身体。”江子韵便抱着平板和奶奶说话去了,老太太此刻很想回自己的洞。
回去的路上她想到她穿的那件针织衫,要她穿她可穿不出来,只穿一件衣服那多奇怪。还有上次她问自己叫什么名字答不出来那种轻蔑的笑,她是忘了她叫什么名字,她从周姑娘变成了老张媳妇,张妈妈,张奶奶,大家都不是这样吗?不过命好读过那两本书识得几个字而已。很快她就恨上了江子韵,她就是故意的,故意让她下不了台。想着想着她又想到房子,
一整个中午她都在想房子的事情,要是拆了她怎么办?她不想去麻烦子女,也适应不了新环境,和他们住在一起别扭。要是不拆,这房子也确实不能住了,雨天漏雨湿哒哒的,万一有什么补贴她可不能亏了。这叫什么事情?说是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拆
张奶奶睡在沙发上开始哼唧。桌子上的苹果已经快烂了,表层渗出稠腻腻的东西,一天两头的左右蠕动,把头埋进黏糊糊的美味中,拼命的吃。远处房梁上的蜘蛛网沾着点点水珠,折出白色的光,空气中漂浮着死亡的气息,她想她的大限是不是快来了?想到这里她又爬起来翻箱倒柜,打开抽屉,一个塑料口袋包着一个一个铁盒子,打开铁盒子里面还有一个小盒子,小盒子里装着几个信封,信封打开是银行卡。
翌日早晨,张奶奶拿着一张银行卡交给儿媳。她说“这里有四万块钱你拿着,我死后不要假钱,我要真钱,在我口袋里装三百块钱的真钱。”老张皱着眉:“妈,你说什么傻话,好好活着,好日子还在后面。”“活,我还要活着长尾巴讨你们恨。”老张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以为她要死了,可天天醒来都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