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11月09日,我的父亲,文和平,出生在四川省南充市营山县的一个小山村里。在那个贫苦的家庭中,父亲是为长子,之下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幼弟。他逢上的是匮乏的年代,也是贫困的家庭,而他是我可亲可敬的父亲。父亲12岁的那年,我的奶奶因癌症撒手人寰,故而撇下了三个孩子。我的爷爷还没来得及从丧妻的悲痛中走出来,一屋子的孩子的温饱就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然而他这一生都没有再续弦,生怕其他女人不能将这几个孩子视如己出,好好对待。爷爷命苦,本能凭着一手好字和村里人少有的知识被县城里聘为会计,然而考虑到三个孩子孤苦无依婉拒了这份体面工作。于是,爷爷的一生都扑在了三个心爱的孩子身上。他日日在田间辛勤劳作,赚得工分维持生计,而家中三个小娃娃每到黄昏时分,炊烟四起之际,就整整齐齐地坐在破旧的土房前,饥肠辘辘地盼望着他们的父亲能带些食材回来做饭,好享受一段大快朵颐的时光。爷爷白天在外劳作,这群孩子白天没了管教约束,就天天跑到他们舅舅家蹭吃蹭喝。舅舅心善,可怜这三个幼年丧母的孩子,在他家中也是将他们当自己孩子照顾。这位舅公很喜欢父亲,而实际上父亲就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孩子。父亲年幼失去了母亲又是家里的长子,自然成熟懂事些。白天,父亲常常帮着爷爷出去挣工分或是在家照顾弟妹。为人老实淳善的父亲还经常帮着乡亲做做农活或者放养牲畜的活计,所以瘦瘦小小的他不经意间赢得了乡亲的喜爱赞赏。
光阴荏苒,苦日子也就不觉的地熬过去了。爷爷独自一个人,好歹将三个孩子拉扯长大。然而,天有不测风云,18岁的父亲还没感受到成人的力量,一场大病就把他折磨得几近死亡。父亲不幸患上了黏膜炎,那一年父亲整个人瘦到了80斤,加上1米6的小个子,全然一副风雨飘摇,油尽灯枯的摸样。当时所有人都在劝爷爷,不要再指望父亲传宗接代,养老送终了。爷爷不忍心,仍然砸锅卖铁带着父亲到县城医院寻医问药。一番救治之后,医院就已经连续下了两天的病危通知书,最后告知家属要么送回家等死,要么做手术。爷爷看着手术的风险告知单,心里七上八下,担心自己的这个大儿子手术失败性命不保,因此犹豫不决。幸而父亲的二妹果断决定,反正父亲危在旦夕,不如死马当作活马医,总比白白死掉的好,她让爷爷签字做手术。或许是上天眷顾苦命的父亲抑或是医生的手术精湛高明,总之手术非常成功,父亲以腹部留下一道26公分的刀痕和下巴之下留下一道22公分的疤痕为代价,捡回了一条命。不久之后,父亲出院了,但回到家里看到的景象却是惨不忍睹。那是个贫穷的年代,同样偷盗盛行,父亲家里的物品几乎被洗劫一空,其中包括洗脸盆,暖水瓶,洗脸帕等。家里的损失再加上父亲手术的借款,让这个羸弱的家庭更加入不敷出。但术后的父亲极度虚弱,需要营养品来补充恢复,爷爷拼着也让父亲每天吃上两个鸡蛋。这鸡蛋的做法也着实心酸,因为当时家里没有油,只能将鸡蛋打入热锅中,勉强烧熟给父亲食用。慢慢地,父亲的身体总算渐渐康复,爷爷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
父亲病好后,面临工作的问题。他们家的孩子都很羡慕自己父亲的兄弟——二爷爷一家,羡慕他们出门学了木匠的手艺可以成家立业,养家糊口。于是父亲就跟着二爷爷出去学手艺,聪明勤奋的父亲很快掌握了木匠手艺,辗转去了青海打工赚钱。但是父亲身子虚弱,经受不住青海荒僻之地,高原反应,无奈只有离开又去了甘肃、河北,广州、湖南靠着木匠手艺讨生活。几年下来,父亲断断续续地为家里赚了不少钱,靠着这钱,家里烧了窑砖修葺了残破的土房,不久又给家里买了5头猪喂养,家里的生活过的愈来愈好。
转眼到了1991年,到宜宾做钟表修理买卖的二姑传消息回来,说要幺叔去钟表店当学徒,还一并捎回来了路费。原来是钟表店老板生意做得大了故而人手紧缺,知道二姑家里还有两位兄弟,老大病弱,老幺壮实,挑中了幺叔去店里工作。爷爷心里思忖这是个好机会,老大体虚,做重活百害而无益,反而钟表店学徒的工作轻巧。于是,爱子心切的爷爷偷偷安排父亲去了宜宾。父亲到了宜宾,令老板和二姑惊讶气愤异常,他们责怪爷爷,迁怒父亲让他打包回家换了幺叔过来。好在最后,大家都考虑到父亲体弱可怜,一番求情后,父亲终于留了下来。之后,老板很快着手教父亲修表。我勤奋又聪明的父亲用了一个来月的时间就学会了修表,总算能在店子里立足。本分的父亲日夜呆在店子里勤勤恳恳地打工修表。就这样一年过去了,起初害怕嫌弃父亲手术伤痕的邻居都渐渐接纳了这位淳朴老实的小伙子。钟表店就在宜宾的广场里,人来人往很是热闹,起初与此无缘的父亲渐渐容纳进这宜宾的万家灯火中。
熙熙攘攘的人潮里还有一双眼睛,观察着这位来自山村的小伙子长达大半年——她就是我的二外婆。彼时二外婆在广场上兜售香烟,偶然注意到这位在钟表店勤勉工作的年轻人,日子久了,她觉得父亲就是店子的老板,且看他人品端正,踏实肯干,想为他和母亲牵一段姻缘。最后她闲时来钟表店打听父亲的情况,问二姑他是不是老板,二姑笑而不语,既不同意也不否认,便让二外婆更加笃信父亲就是老板的猜测,急忙想介绍父亲与母亲认识。当时的母亲正在老家干搬运船上货物的苦差事,诚然,母亲也是贫苦人家的儿女。二外婆办事风风火火,很快去和外婆和母亲商量这桩亲事。未几,母亲来到宜宾和父亲见面。心细的二姑给父亲买了两张电影票,让父亲陪母亲看一场电影。那是父亲这辈子唯一看过的一场电影,属于他和母亲两个人的电影。多年后,母亲同我讲,父亲在她俩还没结婚时曾对着母亲痛哭了一场,母亲却从不提起父亲到底哭诉了什么。母亲温柔地安慰他,说以后会有好日子的。不多久,他们结婚了。那年父亲31岁,母亲24岁。
两个月之后,母亲怀上了我。但钟表店却出现了新的矛盾。父亲是店子里的帮工,住在店子无可厚非,现在多了一个母亲乃至几个月之后还会都加上小孩。所以,店中气氛一度尴尬紧张。父亲负担着妻儿,自然不愿意失去这个稳定的经济来源。但是母亲刚强独立,不喜看人脸色,说服父亲决然离开了钟表店。从那以后,新婚燕尔的他们又过上了飘零的日子。母亲怀着我每日和父亲出去卖菜以此维持生计。每日走街串巷,嘶吼叫卖,终于等到1993年3月12日,我顺利降生。远在老家的爷爷得到了大孙子诞生的消息,喜不自胜,早早用竹条为我编好摇篮。我的来临的确带给父亲初为人父的莫大喜悦,但忧虑随之而来。贫寒之家如何将我培养成人?于是,父母向媒人借了生意本,做起卖蔬菜的生意,母亲勤劳善于经营,慢慢也能满足一家人的生活需求。只是母亲日日叫卖,伤了嗓子,惹得父亲每日辛苦操劳外还平添了心疼。
两年过去了,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候,岁月渐渐静好。我模糊地记得自己两岁时多的时候,父母外出卖菜,而我一个人抓着窗户上的铁栏杆眺望外面的世界。父亲尤其疼爱我,而我也十分乖巧,不多哭闹。小时候我身上感染细菌,父亲每个月都要带我去打一针青霉素。为了安慰害怕打针哭闹不止的我,父亲总买一瓶娃哈哈安慰我。每当慈爱的父亲从背后“变”出一瓶哇哈哈,就轻易地让我喜笑颜开。小时候的我常被父亲放在肩头,就像骑着大马。父亲宠溺的目光和娃哈哈的酸甜滋味,都时弥足珍贵地童年记忆。春去秋来,小孩长大了,父亲的负担也增多了。因此,他选择了出门开货车赚钱。于是,我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父亲,心心念念地牵挂着他。小学期间有一年家里只有我和母亲。母亲每早出门卖菜,饭点才能赶回来,只留我放学独自回家蒸饭,等着她回来炒菜。那年暑假,母亲考虑到我思念父亲闹得厉害,答应让我去父亲开货车的广元看望他。我终于得偿所愿见到了日思夜想的父亲,他消瘦了许多,满脸都是奔波生活的憔悴,见到我露出了久违的欣喜。二层房子的建筑,我们爷俩住在一个其中的一个小房间里。晚上父亲得以休息,贴心的陪着我看电视剧。当时村里只有一台彩色电视机,晚上几十人围着一台电视看。父亲就坐在我身边,电视里拖沓的剧情总是演不完,而父亲就一直陪着我,似乎要到永远的样子。那时,我不知道,我们俩贴近的呼吸,也只能在那个瞬间永恒。夏夜的蝉虫蟋蟀歌声不绝,伴着电视里的音频高高低低地流进我和父亲这温馨静谧的时光。
我这次行程不仅是看望父亲,也是想劝他回到家里找点事儿做。父亲不是一个做生意的好料子,只爱干死活儿,所以当时离开家来这儿干活运。但他拗不过我的央求,无奈之下和我又回到了宜宾。回去后父亲一直和母亲经营着卖菜生意,令我开心的是,无论刮风下雨,父亲都会准时接送我上学。可我性子散漫,经常不做作业,被老师罚抄卷子。我那慈爱的父亲却总陪我熬夜写作业到凌晨一两点,第二天又能很早叫我起床上学。我不能忘记,孤灯的半夜里,我极不情愿地抄着卷子,父亲强撑着睡意督促我。我很愧疚连累父亲陪我受罚,却为有这样一位耐心慈爱的父亲而倍感温暖。
到了我小学5、6年级时,我染上了网瘾,整日窜到网吧打游戏。父亲起先发现了三次,并没有责骂我,只是教育我,想让我认识那是网络有害,好好学习才是正经事。可我当时网瘾太盛,仍偷偷的跑出去上网。到后来父亲发现我一次打我一次,而每次打完我后,父亲总是一夜合不了眼。可我当时年少叛逆,总是记吃不记打,有时抱着反正多不过一顿打,不如多出去玩几天的心理,躲过父亲溜去上网。可怜父亲,总是满城一间网吧接着一间网吧的寻找我。我当时无知,以为不过是躲猫的游戏,挥霍着父亲的满心的担忧与无奈在虚幻的世界里乐不可支。说起那段叛逆期,实际上客观存在着我对考试的厌恶,因此选择躲进网络里自由自在,也因此被父亲棍棒教育不少,但就算常常挨打我也并不恨父亲,我只是讨厌考试,憎恶的也是应试教育制度。而我的叛逆却带给父亲真实的痛苦和担心,父亲尽可能地包容我,我是他疼在心上的宝贝。可能我也算是天资聪慧,平时考试都有可能不及格,但每到期末考试我的分数总是数一数二的排名。其实年少的我想的很简单:排开懒惰的因素不讲,是我想证明给父亲看,即使我平时不学习,在期末的时候稍稍努力一把得到好成绩,最终学校要的不过就是一个分数而已。 父亲看着我的好分数,也只是流露出轻轻的满意与无奈。
再后来我到了云南的一个小县城读初中。父亲不辞辛苦地每周来看望我一次,并为我洗衣服,时不时还会为我带些母亲做的好吃食。08年的时候,家中有了些小积蓄,父母为方便我读书给我在小县城中买了一套房,当时我每天都会守在空无一人的大楼中等待父亲和工人过来。父亲不时会关切地问我一个人住怕不怕,我撅起少年的骄傲硬气地回答说不怕,但事实上每天夜里我都焦急地期待天亮父亲来看我。有了他的倚靠,我才真的什么都不怕。父亲似乎能感受到我的心情,又担心我夜里挨饿受冻,也总是尽可能每天早早的到来。就这样我一人在云南待了几年,期间也不甚乏父亲的关心和陪伴。我也渐有了自己的主见与意识,看到大千世界里的繁花似锦,机会无穷,接触到了很多在家里学不到的东西。在我步入社会后,父亲再三告诫我:在外且不可做伤天害理之事,任何事都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也一直牢记父亲给我的教诲。经过多年的摸爬滚打,我经历了社会的打磨也越来越练达。在外面打拼我总是表现出一切安好,只有在家才能卸下一身疲惫。父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父亲看见我凝重的神情自己也变得焦灼不安,他不知道能为我做什么,但每次只要我开口请求帮忙,他总心满意足的去为我办。
每年我都会陪父亲下乡做几次芽菜,纯手工制作,销量特别好。我们每次大概会做3、4千斤。制作时,我们会把这3、4千斤的芽菜来回翻腾好几遍。为了撒糖上色和均匀香料,父亲双腿微屈,佝偻着身子,伸出一双褐红的手来回揉翻。有时累了,他会中断几次,大口地喘气,微笑着向我致意。看着父亲辛劳的摸样,我心疼不已,心底暗下决心要努力工作,让双亲过上悠闲的好日子。现在,对于父亲,我知道我要违心了,这就是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心局面吧。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父亲那么瘦小的身子却有那么大的力气,他独自翻腾千斤的芽菜,独自背上一家的重担。
记忆里的父亲不爱多言,但总是和颜悦色。平常街坊邻居有需要帮忙修理东西的,他总是急匆匆的回家拎起个锤子或者老虎钳就往别人家跑,有时候竟连饭都忘了吃。我很怀念父亲对我笑呵呵的样子。虽然他不知道我在外面做什么,但他信任他的儿子,明白我在努力挣钱。所幸,我从没让父亲失望过。
父亲一生向往简朴,坚守淳善。我每次要给他买点儿好吃的和衣服,他总是埋怨我浪费钱。我记得去年我要给父亲买一件柒牌的皮大衣,父亲一听价格死活不让我买,但我还是坚持给他买了件800多元的羽绒服。父亲终于穿上新衣,仍佯装出一种不自在的摸样,但我看得出父亲心里欢喜。父亲在外总吃白馒头,我问他为什么,他却总说白馒头不害人,我知道他这是节俭。父亲总跟人说,他挣多少都是给儿子留的。虽然我明白父亲的爱,但我从小就理解父母持家不易,一直逼自己不能给父母增加负担而是自己养活自己,再有能力后回报二老。自打我出身社会时,父亲就一直就叮嘱我不管挣再多钱都要省着点花,父亲秉持着农民出身节俭与淳朴的初心,传达给儿子不要膨胀的告诫。在他的关怀和教导中,我时常觉得自己是世上最感到父母温暖的儿子。早两年我劝父母不要那么劳累了,小生意也可以不做了,父母却总说:“只要我们能动就要做,做再多都是给你挣的。”我在拼命的工作,父母也在拼命的做生意,都是为了一家人更好的生活。我给父亲买的衣服,鞋,表,平时他都舍不得穿戴,只有外出串门儿时才拿出来穿一穿。他的节俭朴素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
父亲不光疼孩子,也爱妻子。他总叮嘱我让我给母亲买好衣服,母亲诚然是位幸福的女人。父亲在家时从没让母亲洗过衣服,连母亲生病都是父亲买了药,配好了,哪种该吃几颗都是一并递到母亲的手里让她吃。母亲从来不会银行卡存取钱,连电视遥控都不会按,而她的琐事基本都是父亲一手打理。
天不假年,我善良慈爱的父亲没能再陪着我和母亲。 父亲在5月4日出了一场车祸,在5月5日晚上11点32分去世。
那几天,我仿佛好像走完了一生,承受了一生所有的痛苦与折磨。听到父亲出车祸的消息时,我顿觉天昏地暗,惶恐不安地连夜驱车回家。到家后,姨父宽慰我说,父亲伤情不严重。后来得知,父亲昏迷之前还让母亲不要告知我他出事的消息。我赶到医院时,父亲正在手术中,焦虑,惶恐,愤怒,所有负面低沉的情绪把我掩埋着,深深把我压进万里深渊。
我等在手术室外,压抑到了极点,强忍焦躁,等了2个小时之后,看到手术医生端出来父亲破烂残损的脾脏。这是我心爱父亲的器官,怎么会成这个样子。我心如刀割,难忍酸楚泪。医生告知我父亲情况危急需要转到上级医院进行治疗,然后进行了人员车辆的安排,父亲被推上救护车的那一刻,我终于见到了他,父亲昏迷不醒,我触摸着他没有温度苍白的手,望着昏迷中地他还在不断口吐积血,本能地痛苦挣扎。我什么都不能做或者我做什么都是多余的,我希望他能感受到我的温度,我的存在。我在救护车里只能一遍遍地对他喊:“儿子在,儿子回来了。”而转到上级医院时父亲已经奄奄一息,他被直接安排到了ICU(重症监护室),那时我和母亲 绝望到麻木呆滞,只是机械地签字,再签字。等到过了凌晨12点,医生告诉我们父亲已经不能再进行二次手术了,说不定还没到手术台就坚持不住了,他的内脏器官几乎完全损坏再渗血,均已丧失器官的正常功能,只能靠输血和药物维持生命特征,而且不能外排,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母亲当时近乎疯癫地求着医生一定要救救父亲,我却是已经木然了。那晚我让母亲回去休息,我在ICU的门口守了一夜,送血人员送了4次血,平均一个小时送一次。送血人员每来一次,我都心烦意乱,因为这说明父亲没有脱离危险。直到清晨,很久没有送血人员来送血又没有医生通知我,我才松了一口气。我天真地以为父亲没事了,小憩了半小时,不多久母亲来了,我告诉了母亲我的推断让她安心。上午10点过,医生竟再次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那时我才感觉天真的快塌了,我苦苦抓紧的那一点侥幸的稻草,此时也彻底断了。医生准许了我和母亲进去看父亲最后一面,见到父亲的那一刻我泪如泉涌。他的整个脸已经浮肿,嘴里还插着氧气管,肚子已经被血液撑的像石头一样硬,全身惨白,这是死亡肃杀的气息。我感到我的五脏六腑都被燃烧起来,我好好的父亲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我们头一晚还在视频聊天,怎么今天就成了这个样子?我强忍住我的泪水与情绪,轻轻的呼唤着:“爸爸,爸爸,儿子在,儿子一直在。”父亲轻轻的点头回应我,医生无奈地告诉我,虽然他不能说话不能睁眼,但还有听觉与意识。我告诉爸爸:“不用担心所有的事,儿子在。”父亲又轻轻的点头。“儿子有出息,不用担心我和妈。”父亲再次轻轻的点头。“你一定要挺过来,不然我和妈妈会很痛苦,不会再快乐。”我仍看见父亲轻轻的点头。“你怎么舍得我和妈在这世上?我要看着你,一直看着你!我天天都要来看你!你不能有事,我天天都要来和你说话!”父亲还是轻轻的点头。到最后我近乎癫狂,不住的要求父亲,他愈来愈艰难的点点头。医生告诉我们时间到了,而且病人需要休息,我们只能无奈的在门外等候。我问医生,父亲好过来的几率有多大?医生告诉我可能只有1%,我求医生给我父亲注射最大剂量的麻醉,尽量让他少受点痛苦。我发疯似得四处求救。但结论是一样的,病人只能靠输血期待奇迹。从上午到晚上,我心如死灰,唯一有点感觉就是我的五脏六腑都在焚烧的炙痛。我不敢在母亲面前哭泣,我怕母亲看见我这样子会更受不了,只能躲在楼梯间哭泣。
晚上7点过,有人告诉我说诚心诚意的求神佛可能有用,于是那一夜,我跪遍磕尽了满山的神佛,一尊一尊的磕头,只求我父亲平安无事。下山时,我的嘴里一直在喃喃道:“我只要我的父亲。”我心里已经打定主意,只要我父亲能够好起来,我放弃所有的财富也在所不惜,甚至不惜让自己代替父亲承受这种痛苦。
晚上10点,我回到医院,医生又让我们做心理准备,我已经麻木了,只能一直安慰母亲说:“父亲会没事的,全国最好的医院都说父亲现在能够维持现状。”另一方面,我再次请求医生一定要保持麻醉剂量。那两天,我独自在医院楼梯间哭完了我二十多年积攒的泪水,哭完了对父亲所有的爱与愧疚。晚上11点32分,医生轻轻的招我进去,告知我父亲已经去世了。我再次走向那条通往父亲病床的通道,感觉每一步身后的世界都在分崩离析。我满脑子浮现出父亲一帧一帧的音容笑貌,我满心都是父亲这一辈子多么不容易,还没有享过福就与世长辞。在病床前,我轻轻的呼唤他:爸爸,爸爸。他没有任何反应,父亲真的已经走了。我楞在原地,似乎脱离了自己的躯体,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直到医生说需要清理父亲的身子时,我才反应过来。我在父亲面前跪下磕了三个响头,每一磕都是想着回报父亲对我的爱和付出与我自己的不甘,每一磕我的心脏都会停顿几秒。回到ICU的出口,我早已擦干了泪水,收敛悲情,走到到母亲面前,尽量用平和的语调告诉她:“爸爸,走了。”母亲当即泪如决堤,她难受地喃喃道:“怎么会…不可能…医生快去抢救他…和平不会的…。”母亲已经癫狂了,我让医生给母亲一个善意的谎言:父亲走时很安详,没有痛苦。医生说出这些话,我感觉像是有烧红了的刀刺进了我的全身,我知道死前父亲受了很大的痛苦。父亲熬到5月5日晚11点32分去世的,因为他知道,那个点走,对后辈会很好。就是这一点念想,支持着他多留了一会,也是多遭了罪。那晚我独自守在父亲灵前,时而回想起父亲这一世坎坷,啜泣不止;时而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我想父亲还答应过我,他会好起来,怎么就离开了。我脑子思潮翻涌,情绪崩溃,持续两天不眠。断断续续的来客,我只能是麻木地感谢,招待。第三天我小睡了2小时,起来时浑身竟不住的颤抖。我和父亲的缘分终究是走尽了。
我无法想象我可敬可爱的父亲竟不在了,竟成了我珍贵的记忆。时间流逝,尽管我想跳入历史的长河改变这个可怕的事件,但我无能为力。我唯一能做好的是照顾好母亲。每当夜深人静时,我的脑海里不时浮现出父亲笑容满面的样子,出奇的使我的心感到祥和。好想念父亲啊!
父亲一辈子围绕着家庭无休止的付出,他没有看过的大千世界,我会去看;他没有酣畅度过的人生,我会去拼搏;他没有听到的儿子的爱,我会穷尽一生在心里默默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