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医院一片寂静。窗外,传来青蛙的鸣叫声。
这个只完成了一半工程的医院,因为老医院拥挤的情况,就已经提前搬进了一些科室了。楼道里总是显得有些空旷,干净的地面,一位白色衣服的护士走过,仿佛也能倒映出来她的身影。
病房里的人们,逐渐都入睡了。我看了看母亲,那是熟睡的面庞,却带着骨折带来的痛苦。
从小在我的记忆当中,母亲都是梳着很长的大辫子。出了意外的那天晚上,医生为了给她处理头上的伤口,剃掉了她前脑门的头发。这几日,病情有些好转,偶尔会突然问我:
“我的头发很难看吗?你二哥说我像'裘千韧',有那么难看吗?”
那认真的表情,挤出嘴边的一对很深的酒窝,煞是可爱。
“哪有,二哥乱说的。”
回答完我和妹妹使了个眼色,俩人偷着乐。
这几日,一开始是伤痛折磨母亲,我们时不时得照顾她而无法入睡;这几日,却是因为常回忆起过往而无法入眠。
1、我童年时的母亲
18岁的时候,我母亲嫁给了我父亲。我父亲英俊潇洒,开朗幽默,而母亲温婉大方,勤劳善良。姑姑说,那时候,所有人都觉得,他们是很般配的一对。婚后,他们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组成了一个幸福的8口之家,(父亲那一辈一共有四个兄妹,祖父亦还在世)第二年也迎来了我这个小家伙。
姑姑说,那时候应该是母亲最幸福的时光了,爷爷奶奶把她当作和姑姑一样的疼爱,一家人和谐相处,欢声笑语从未间断。那时候父亲勤劳,再加上有爷爷奶奶当家,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再后来,村里供销社来了位小伙子,因为爷爷的关系,父亲就经常跟着他上山下山,经常喝酒不回家。慢慢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父亲喝完酒后回来,脾气变得狂躁,于是,母亲的噩梦就已经来临了。
在我记忆最深处,便是父亲家暴时被治安员扣的白手铐、地上的红鲜血、破板凳,母亲那完全看不出原来样子的脸和父亲被绑在梨树上时,我踮着脚尖用勺子一勺一勺给他喂饭的情景。
多年以后想来,我不知母亲是用何种毅力,一直坚持到生了我们姐弟三。
从我三岁开始,母亲便抱着父亲能够因为孩子而改变的想法,在身边坚持了10年。她离开我们那年,我13岁。如今,我不忍心去想,那10年她是怎么度过的,每一次她被暴打时的场景,在我脑中一直都历历在目。我总是觉得自己很胆小,曾经也想为什么不是男孩,假如我是男孩的话,或许我能保护她。然而,那一切,我什么也没做到。
很奇怪,我童年中的母亲的模样,总是时而模糊时而又清晰。不是被打的头破血流鼻青眼肿,就是背着一筐筐或玉米、或青草、或柴火,压弯了那瘦小的腰,只是从未看清过她的脸,亦不曾记得她的笑。
2、我青年时的母亲
我上初一了。上学得走3个小时的路程。我已经有一年没看见我的母亲了,没有电话,没有信。去外婆家找过她几次,外婆很不高兴。她不告诉我们母亲在哪里,感觉他们对我们都很不友好,他们说了,因为我是那个人的孩子。我那时心里定是受了伤的,我觉得是我父亲的孩子,不是我的错。
我思念我的母亲,她从来没有离开我们这么久过。同时,我也深知,我们的母亲,不会回来了,不会再回到这个只有暴力的家庭中来了。
某个周末,放学的路上,小姨堵住了我的去路。她说带我去见我母亲,我很高兴。在路上,我见到了我想念很久的母亲。然而,她身边还有着一位陌生的男子,忘了走了多远的路了,最后,我们被带到了他们家。
我似懂非懂,只是觉得,母亲那么年轻,作为长女,只要她幸福,我不会说什么。怎么也记不清母亲当时的表情了,现在想来,也许那一天,我连一眼正眼都没看她过。后来回家,我被奶奶一顿暴打,说我亲手卖掉了我的母亲。我忍着不哭,心里想:“她还那么年轻,她的幸福,她有权选择怎么过。至少,不会再被打了呢。”
这样一来,我上初中,母亲嫁的远,再加上交通不方便,我们见得就更少了。对她的思念,也从急切慢慢的变成了习惯,再后来,已经不想再去表达。
3、如今的母亲
如今,18年已过。漂泊在外面的日子,偶尔也有和鸟雀般归巢的时候。然而,这个“巢”有点多,回去几日,也就一般匆匆忙忙敷衍而过。
母亲有时候自然是想和我们说说话的,然而,我们不是玩手机就是没时间呆在家,各种事很多。然而不知何时,母亲脸上的皱纹已经很多了。
今年,她摔了好几次跤。每次受伤住院,我发现她泪水已经愈来愈多。她总是觉得欠我们姐弟三个很多,在他的内心深处,一直很是自责。妹妹不善于表达,大多数沉默;弟弟总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而我,却也总是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安慰。
她已经开始老了,变得很脆弱,也很爱哭了。
她总是有意的像其他病友炫耀她的2个女儿;有时候顽皮的和我们开玩笑;又小心翼翼的担心着我们突然说要走。
“别都离我那么远,回来一个不要离我那么远好不好?”
那天,哭着向我们恳求的语气。那一刻,我内心被她触动,出去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了想要回来的想法。
如今,我能深刻体会到母亲的感受。不管是曾经,还是现在,我都真实的感受到了她的一切苦楚。
人说,这世上最幸福的事情就是:“我已长大,而你未老。”如今,我虽长大,可你亦在慢慢变老。
窗外,蛙声依旧。医院,又更宁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