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客难曰:“八方异俗,歌哭万殊,然其哀乐之情,不得不见也。夫心动于中而声出于心,虽托之于他音,寄之于余声,善听察者要自觉之,不使得过也。
昔伯牙理琴而锺子知其所志,隶人击磬而子产识其心哀,鲁人晨哭而颜渊审其生离。夫数子者,岂复假智于常音,借验于曲度哉?
心戚者则形为之动,情悲者则声为之哀,此自然相应,不可得逃,唯神明者能精之耳。
夫能者不以声众为难,不能者不以声寡为易。今不可以未遇善听,而谓之声无可察之理;见方俗之多变,而谓声无哀乐也。”
又云:「贤不宜言爱,愚不宜言憎。」然则有贤然后爱生,有愚然后憎起,但不当共其名耳。哀乐之作,亦有由而然,此为‘声使我哀,音使我乐’也。苟哀乐由声,更为有实,何得名实俱去邪?
又云:「季子采《诗》观礼,以别《风》、《雅》;仲尼叹《韶》音之一致,是以咨嗟。」是何言欤?且师襄奏操,而仲尼睹文王之容;师涓进曲,而子野识亡国之音。宁复‘讲诗而后下言,习礼然后立评’哉?斯皆神妙独见,不待留闻积日,而已综其吉凶矣;是以前史以为美谈。
今子以区区之近知,齐所见而为限,无乃诬前贤之识微,负夫子之妙察邪?”
主人答曰:“难云「虽歌哭万殊,善听察者要自觉之,不假智于常音,不借验于曲度」,锺子之徒云云是也。此为心悲者虽谈笑鼓舞,情欢者虽拊膺咨嗟,犹不能御外形以自匿,诳察者于疑似也,以为就令声音之无常,犹谓当有哀乐耳。
又曰:「季子听声,以知众国之风;师襄奏操,而仲尼睹文王之容。」案如所云,此为文王之功德与风俗之盛衰,皆可象之于声音:声之轻重,可移于後世;襄涓之巧,又能得之于将来。若然者,三皇五帝可不绝于今日,何独数事哉?
若此果然也,则文王之操有常度,韶武之音有定数,不可杂以他变,操以余声也。则向所谓声音之无常,锺子之触类,于是乎踬矣。
若音声无常,锺子触类,其果然邪?则仲尼之识微,季札之善听,固亦诬矣。此皆俗儒妄记,欲神其事而追为耳。欲令天下惑声音之道,不言理自。尽此而推,使神妙难知,恨不遇奇听于当时,慕古人而自叹,斯所以大罔后生也。
夫推类辨物,当先求之自然之理;理已定,然后借古义以明之耳。今未得之于心,而多恃前言以为谈证,自此以往,恐巧历不能纪耳。
又难云:「哀乐之作,犹爱憎之由贤愚,此为声使我哀而音使我乐;苟哀乐由声,更为有实矣。」夫五色有好丑,五声有善恶,此物之自然也。至于爱与不爱,喜与不喜,人情之变,统物之理,唯止于此。然皆无豫于内,待物而成耳。
至夫哀乐,自以事会先遘于心,但因和声以自显发。故前论已明其无常,今复假此谈以正名号耳。不谓哀乐发于声音,如爱憎之生于贤愚也。
然和声之感人心,亦犹酒醴之发人情也。酒以甘苦为主,而醉者以喜怒为用。其见欢戚为声发而谓声有哀乐,犹不可见喜怒为酒使而谓酒有喜怒之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