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名,有件事,若不想起,或没人提起,差不多就被遗忘了,好似一个死去的人同做过的梦。但记忆并不会凭空消失,它仅是被其他不重要的小事埋着,暂且寻不着罢;恰巧今天落雨,朦胧雨景勾勒出似曾相识的惆怅,于是这事就这样被想起。既然被想起,索性就用笔来记着吧,免得往后日子逢不上如此巧合,来忆起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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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雨的季节,家人为阿嬷雇了一名印尼女佣,名叫蒂阿拉。说聘她来照顾阿嬷是有些不妥,毕竟阿嬷老当益壮,行动还相当便利,所以请她更像是为陪伴阿嬷。于是她就像是用钱买来的孙,陪伴阿嬷好几个月。而这几个月的日子,对她而言仿佛经历了一遍的人生。
蒂阿拉初到来的日期使我记忆深刻,因那天正是玛雅人所预言的日子。那时各处萦绕着末日的氛围,因此对她的初印象就夹杂了不属于她的可怖,如此一来对她就有些本能上的排斥。
一开始,先是父亲将她从代理人那里载送至我们的家。她刚到时,我就打量了一番,用一种睥睨的目光扫视着她。她留着一头长发,皮肤黝黑,却很光滑。站在门前的她,高度仅有门的一半,显得十分娇弱。或许是怕生吧,她刚到时总显得沉默寡言,不说话时,澄净的双眸就透漏出一种对未知的恐惧与茫然。
说来也巧,她刚到来就发生了小插曲,仿佛是要印证玛雅人的预言似的。起始时,母亲是想试看她的家务能力,就吩咐她扫地,抹窗等。她看起来很疲惫,有些不愿,但还是照做了。
在近傍晚的时节,工作约已有一个钟半,只见她体力透支过甚而昏了过去。母亲见着后,大喊一声,惊动了我和哥哥,我俩也跟着紧张。由于从没逢上这事,所以显得手足无措,母亲先是拨打几通电话给父亲,可却打不着,于是焦虑的母亲,没思忖过多就抛下我和哥哥留着家里,开车去找父亲求助。
此时天已落黑,浅蓝的天空,不觉间已转为深蓝,像一艘潜水艇渐渐深入海底。再过不久末日的夜就要降临了,未来以一种未知的姿态蔓延开来。父母还没回来,她依旧不省人事,我和哥哥在厨房与客厅间来回踱步,内里是好无头绪。我们的心绪随着她的喘气声而起伏,看着她苦痛的表情,心就更焦虑了。
在一番讨论后,我们决定寻求侧近熟人的帮助。路上落了些小雨,将前方的景给隐去,此时我心里一直在咒骂着她,埋怨她所带来的麻烦。到了熟人家后,月已高挂,却被云遮住半面,我在篱笆外呼叫,他们听见后,就从小径走来,步伐缓慢,一点也不着急。越过小道,绕过大树,到了家,发现父母已回了,蒂阿拉也醒了,只见她双眼噙满泪水,显得十分无助。母亲为她烧了一杯温水,她抿了几口,缓和急促的呼吸。待她较为平复后,父母便叫她洗个澡舒缓,过后才将她送去阿嬷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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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上次的插曲后,我还见过她几次,但次数不多,毕竟我不常去阿嬷家,通常是要父亲逼了才肯去的,但偶尔还是会侧闻她的消息,她过得还算可以。这样一想,从开始到末了这段期间共见过三次。
那是翌年的一月,日光明媚,各处已摆脱了雨季的缠绕,而炎热的气候已开始蔓延,万物扶疏;偶尔有一阵清风拂过,擦得使人舒泰。这样一个光线充裕的时节,人的心是欢乐的,置不下黑暗,于是渐渐的就忘了末日的惶恐,也忘了蒂阿拉的插曲。想必她自己也忘了去年时节初到来的不安与茫然吧,挂在她脸上的笑容便可作列。
那一天,我随父亲去探访阿嬷。到了阿嬷家后,我便一屁股的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消磨一下时光。由于阿嬷家没装置空调,所以感觉特别燠热,身体都黏哒哒的。我热得有些不耐烦,希望父亲脆快的走,等着等着,双脚不觉间磨蹭着沙发,发出沙沙沙的声响。
此时,蒂阿拉刚洗好澡,披头散发从浴室里走出来。她与我不熟,同时我也不想理会她,于是短暂的对视后,便别过头不想兜搭。她边擦着头发,边走向我旁侧,中间隔了张沙发;接着她便坐下,顺手拿起搁在桌上的饼干盒,吃饼干看电视。由于父亲在后头问候阿嬷,只有我和她坐在客厅,所以客厅就显得特别安静;由于过于安静,她吃饼干时发出的脆响声就有点聒耳,我对她又反感起来了,我瞥了她一眼,看见她正认真的看电视,更本不懂此时的我对她十分厌恶。
终于父亲和阿嬷谈完了,便提议一同去吃早餐。蒂阿拉又去换了件衣服,顺便去打理一下下头发。打扮后的她,确实十分漂亮,有着少女该有的清秀和甜美。她笑得粲然,皓齿在笑时,整齐的展列出来,像一排排直立着的士兵。
早餐后,便告别了她们“婆孙”而那次过后,又过了好些日子才见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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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年的二月份,那时正逢着新年,除夕夜那晚便到了阿嬷家吃团圆饭。刚进大门时,就见着许多人围在厨房,手还搭在蒂阿拉的肩上,,由于隔着一段距离听不清他们说什么。
过了不久,母亲从厨房出来,我便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蒂阿拉想念家了呢。”
“然后你们干嘛围着她呢?”我继续问道。
“她可能过于想家吧,一时控制不住所以哭了,所以刚刚她们在安慰她。”
“早不哭完不哭现在才哭,她可能是见着人多吧,想吸引人家的注意,一定是在做戏。”我说着。回想起那时的发言,是觉得过于无知。有时幼稚与无知也是一种暴力,与种族主义并列,是对孪生。
“唉,你太过狭隘,因为今天是团圆饭,看见我们一同聚餐,而自己的家人却在远方,所以才被触动到。”母亲无奈的看着我,叹了叹气。
“将来你会知道的”她补充道。
母亲话如谶言,数年后我确是知道了。那时不懂人性是不受限于肤色的,于是就将蒂阿拉看成逢场作戏,而有些人看似诚实,内里却是虚伪。
那一晚,她情绪较为平稳后,就同我们进餐。她那时感到了一丝丝的暖意,脸上浮出快乐的笑容,但这温暖像是落日的残温,短暂的,须臾寒冷的夜就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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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后,又隔了一个月,我才见到蒂阿拉,而那是最后一次了。期间一直听说她手脚不干净,会偷钱。听大人们说自从她来过后,阿嬷的钱就开始不见了,所以嫌疑极大。
于是,在一个假日,父亲支开了蒂阿拉,叫姑姑带她出去散散心,实则是趁隙翻遍她的行李看看有没有多出的一千块。那时我也在场,她的行李除了几件旧衣外,还有好几张她的画。她在画上写着些许的字,由于字迹过于潦草,像刚学会握笔一样,所以看不懂她想表达什么。不过我相信她在这儿一定过得不快乐,所以才作画抒情。这样一个猜想,使我开始同情她了。
翻了好一阵,还是找不着那一千块,不过既然大家已先入为主的咬着她了,怎会轻易松口呢?于是便猜想她与外人勾结,里应外合,将钱送往家乡。
于是待她回来,大人们便将她带进房,向她摊牌,质问她:“阿嬷的钱最近变少了。”
她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坐立难安,造成这种不安的因素有很多种,不懂是心虚还是什么。
“所以呢?”她实在不知如何应答。
“所以我们怀疑是你偷了钱。”父亲说道。
“我没有,真的不是我偷的。”她极力的为自己辩解。她大可选择沉默作为良心的雄辩。
蒂阿拉话毕,所有人都沉默不语,若有所思,此时空气静得可怕。
过了不久,父亲打破沉默开口问道:“你到底有没有偷,如果你承认的话我们是不会报警。”
“但是我真的没有偷!”她提高了音量,极力的为自己辩护,而我们怎么回信呢,一位来自印尼的女佣,受的教育不多,对于是非的分辨更是模糊,何况偷窃是他们族人生活的一部分。
“我希望你考虑清楚,把钱交出来”
此时她已失控了,歇斯底里的说“我没有偷!”过后便泫然而泣,脸上挂满了泪水。
“我希望......”父亲话音未落,就被蒂阿拉的喊叫声打断了。她已失控,或许是装的,用那喊叫声来阻止人们的质问。以证明自己的无辜和冤屈。
于是为等她情绪平复,我们从房里走了出来,坐在客厅的沙发,我则坐在她先前的位置。
大人们好像已有了定论,纷纷说道:“如果真的没偷,没必要反应那么大勒。”
“是啊,不然还会是谁偷勒。”
“之前都没人偷,怎么她来了钱就不见了呢?”
“她还当我们傻瓜,以为不知道钱是她自己偷的咩。”
“是咯,问一下反应就那么大,不是心虚是什么?”
“我就不信我们家里人还会要偷妈妈的钱。”四姑说道。
“家里人偷家里人的钱,怎么可能?”
“就是说咯,她还死不承认,真的是。”四姑应道。
此时,大人们在议论,房里忽然飘来难闻的气味,那时我闻到了,以为是邻居那儿飘来的,就不以为意。过了一阵,房里就传来了痛苦的嘶吼声,众人惊恐的走去查看,只见蒂阿拉满脸泪水和鼻涕模糊的交错在一起,痛苦的在地上翻滚,原来刚刚闻到的是蚁药的气味。
她边嘶吼边说道:“救救我!”“救命啊!”“我还不想死!”她本想自杀了结的,但吞了一口后,才发现死前要经历难以言喻的疼,才足够毁灭自己,于是又鼓足了活着的勇气。
在纷乱中,我们将她抬上车,送往医院。她看起来虽然娇弱,但扛起来实在很重,期间我们不停的指责她行事鲁莽,愚昧;不过她只顾在哪儿呜呜的呻吟,偶尔还用呕吐来回应我们。看着肮脏了的车子,我对她的厌恶已到了极致,心想如果她再喝多一口......
她服毒的事,等于是默认了自己的偷窃行为,不过家人们并没有追究,还帮她付了住院费,过后便辞退了她,她也因此提早回乡。这事后,她就音讯全无,而我们也淡忘了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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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的一个夜,屋外落着细雨,轻叩着窗口;风却很大,萧萧作响,好似冤魂的哀嚎。我和家人聚在客厅聊闲,忽然父亲接了通电话,通话好一阵后,只见父亲脸色大变,用着愤愤的口气对我们说道:“那个阿光啊,不务正业,竟每天赌博,错看他了!”
阿光就是四姑的儿子。
“干嘛忽然那么生气勒?”我问道。
“那天,你的表姐看到他一直在阿嬷家徘徊,就起了疑心,毕竟他很少去阿嬷家的”父亲说道。
父亲接着说:“于是有一次,她就躲在暗处察看,你猜怎么着?”
我耸耸肩,微抬起头示意父亲继续说下去。于是父亲继续说道:“她看见阿光偷阿嬷的钱,岂有此理,连家人的钱也敢偷,更何况是老人的钱。”父亲忿忿的说着。
哥哥和母亲都表现得特别讶异,不虞阿光竟敢偷家人的钱,而我不知此时的我,表情是怎的,或许同我的心情复杂吧。
父亲说完后,我们都十分惊讶,以至于忘了接话,于是客厅就一片阒静,雨声也就格外清晰,而魂的哀嚎也格外凄凉。
父亲见我们没应答,便接着说道:“他这混蛋,是偷了很久的钱了,真是没良心。那天小姑就打电话给阿光吧,问说当年的钱是不是也是阿光偷的。”
“你猜,他说什么?”父亲问道。
“是他偷的。” 我们仨一同说道。
“是啊,岂有此理,我今天才知道。”父亲越说声音越是小声。
于是我便说道“所以蒂阿拉当时是被冤枉的咯。”
“是啊,我们冤枉了好人,冤枉了一个无辜的好人。”父亲轻声的说着。
“那么她真可怜啊。”我和哥哥异口同声的说道。
“嗯……”父亲微低着头看落在地上的报纸,脚趾轻敲着同雨一样的节奏,过后便若有所思的阖上双眼。
大家心照不宣的沉默不语,纷纷怅望窗外,窗外一片朦胧,朦胧得将光给隐去,看不清那月;却将双眼洗个澄澈,看清了是与非。只是,这雨落得太惆怅,惆怅得好像永远落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