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涵,我喜欢你”,陈思涵脚步一滞,确定不是幻听,因为此刻在她面前堆满了人影。她松开拢紧大衣的双手,让寒风的凉意尽管来浸透她的指节,她的内心。
然后非常迅速地带过一阵更凉的风,穿过熙攘人群,双手抓住衣领往下一拽一拉,大衣就这么被脱了下来,只见它在空中舞出一个立落的一百八十度,最后平铺在一排燃烧着的心形蜡烛上面,火光转瞬间被熄灭。
人群中不乏惊讶者,只是大家好似都憋着一口气,只用目光来表达自己的讶异。而这场事故的主演之一,临床医学系的陈成刹那间一句话都说不出,更没法再喊出喜欢二字,他静静地看着陈思涵,对方也终于投给他一个眼神,“我说了,我不喜欢你。”她说,神色冷得跟她此时此刻的身体一般。
随后迈着极轻快的步伐,朝着宿舍楼走去,留下原地发呆的陈成,人群也尽数散去。只一秒,再多待一秒,陈思涵就会发现陈成最终掩饰不住的泪水,不知道那个时候的她是否会心疼一秒钟,就像心疼那个十八岁的自己一样。陈成这样幻想着,原本只是在眼眶里打着转儿的眼泪,一下子全都奔涌了出来,眼前的世界由朦胧转变成清晰,这泪水实在是憋了太久。
十月底的青岛渐渐带走了秋的暖阳,迎接而来的是初冬的寒意,这是大学一年级的陈思涵来这儿的第一个冬天,却是她和他们期待了十八年的下雪天。不知道今年能不能如愿等到。
在食堂草草解决完晚饭的陈思涵,一路上慢慢走回宿舍,天色渐沉,她抬眼望去,校图书馆大楼顶端的球形建筑直戳进一片墨色的天际。一阵风吹来,她不由得紧了紧身上的军绿色大衣,快步走起来。
“陈思涵,我喜欢你”,她一怔,难道又是幻听?于是便出现了开头那一幕。
戏剧性一般,普普通通的陈思涵却在十八岁过着戏剧般的生活,被命运捉弄,这是她从来不曾想过的。
宿舍只有她一人,就像这半年来的大学生活,或者说像这十八年的生活一样,她只有一个人。其实自己也有朋友的,怎么就觉得全世界只有自己了呢?那么林奕可呢?还有林奕可的男朋友陈曦呢?还有那个人……宋晓峰呢?他们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她曾经以为他们会永远在一起,会像小时候约定的那样,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可是,为什么总是有人掉队呢?林奕可和陈曦总是分分合合,吵吵闹闹,而她最心爱的宋晓峰却再也没有机会和她吵闹了,为什么这次掉队的人会是他呢?她想,泪水又一次模糊了她的世界。
她靠着宿舍墙壁坐着,把被子的一角死死抓在手里,一旁的手机铃声响进她的耳朵,是林奕可,她最好的唯一的女生朋友。
“思涵,我跟你说,陈曦他一个人在武汉上大学,我跟他好久不见了,今天又吵架了”,林奕可自顾自的说道。“是你告诉他的是吗?是你让陈成在我宿舍楼前摆心形蜡烛告白?对不对?”,陈思涵用极其冷静的口吻质问,语气中透出的是林奕可从未见识到的冷淡和疏离,对方显然一怔。但也很快反应过来,随即承认,或者说她只能承认,越快越好,思涵的语气根本就是笃定的,可她非要反着问她,明摆着是给她机会。
多年好友,她怎会不理解。
可她不理解的是,对方几乎是咆哮而出:“你他妈的你有病吧?你这样对得起晓峰吗?从今以后你过你的,我过我的,还有你的陈曦,我们再也不是朋友。”没来得及解释一句话,电话随即挂断,再后来是关机。
这一夜陈思涵做了冗长的梦,这十几年来的快乐、悲伤和痛苦在梦里反复交织演绎,最后绕成一团毛线,乱糟糟的,怎么也解不开。
说是梦,其实就是这些年的生活。
陈思涵和除了陈成以外的四个人原本都是南方小镇长大的孩子,可能相似的人才更容易成为朋友吧,有人说过,一个岸边的石头之所以能待在一起,是因为它们是大自然的选择,在被泥沙河流反复冲击之后还能待在一块儿的石头才能一直待在一起,连形状和光滑程度都是。人也一样,同类才能做永久的朋友。
他们四个人,曾经那么天真无邪的相似,一起度过了十八年的美好时光,直到各自去了不同的城市读大学。又或许,直到更早,懵懂的高中时代,林奕可和陈思涵偷偷交换少女心事的时候,他们才慢慢发现,这种长此以往的相同只是表象,他们光滑的内里其实有着截然不同的纹路。只是那个时候的他们并不在意这些,多年的陪伴胜过一切。
林奕可喜欢陈曦,她便找了机会表白,还被接受。而陈思涵直到高考后的那个夏天才敢鼓足勇气告诉宋晓峰,自己的心意,她战战兢兢,反复练习对对方讲话的内容和语气,如果可以,她想连彼时的呼吸都一起练习了,省得自己独自紧张。
那是一个失眠的夜晚,高考成绩已经公布,陈思涵和宋晓峰的分数相差不大,再不表白的话真的要天各一方了。思涵思前想后,和林奕可聊了整整一晚,也就是在那时,她向林奕可透露了那个用心形蜡烛告白的心愿,当然了,是对方跟自己告白,她们都知道这有多老土,也就断然不会自己来使用它。
说起来,陈思涵家教有些严厉,父母那一辈接受的教育极少,能向她输出的无非就是好好学习乖乖听话之类的教条,幸好思涵真的做到了,所以无论自己在青春期里的暗恋有多么旺盛,她都能扼制住这朵罪恶之花的盛开。但她太清楚明白自己的爱意,那是只能暂时熄灭无法永久关闭的存在。
第二天一早,宋晓峰如约等在家乡的海边,那也是他们四个的秘密基地之一。
南方的海偏柔情,连沙子都更柔软,少年单薄的背影被深深刻进思涵的脑海。晓峰很瘦,后背的两道肩胛极为醒目,像两片蝴蝶的翅膀,思涵紧张的走到他身后,他转头,正好迎着金灿灿的朝阳,笑的明媚。
“晓峰,我喜欢你”,她开口,声音略微有些颤抖。
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了,停顿之后就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好在她得到了肯定答复,心跳才慢慢恢复正常频率。此时的她还感觉不出一丝悲伤,只有甜腻的幸福。
他们相恋两个月,又约好要更长久,于是都选了青岛的大学,南方长大的孩子也想去看一看北方的天空,还没有见过大雪的四人约定一定要一起看一场大雪。
然而,命运的齿轮忽然朝他们倾轧了过来,开学在即,有一天思涵突然接到电话,她再一次讲不出话来,到了某个公路的车祸现场才看到晓峰已经冰冷的身体。第一次,她哭得心脏抽痛,没有语言能代替这种痛,她还没有等到雪,也没能等到爱人回来。
整个葬礼都有思涵的身影,她坚持要陪他走完最后一程。
之后的某个清晨,思涵独自来到这片海边,心灰得跟这片天际很接近,眼睛酸涩得流不出来泪来,双脚浸湿在冰凉海水里,慢慢地走进去,也许是心灵感应妈妈找不到她,打了电话过来将她唤回了现实世界。父母需要她这个乖女儿,她到底是不敢离去,但也不愿承认悲伤。
极力压抑的结果是,她开始逐渐暴躁,对人对事毫无耐心,用一副躯壳做支撑,孤零零地游荡在学校里。晓峰贴心为她补习功课,和她一起打暑假工,陪她散步……这些往日画面重复播放在她的脑海,她深知自己的内心容不下任何一人。
原本打算让晓峰跟自己来一次真诚告白的,可现在都变成了不可能。
先说出口的人总免不了自我心酸,看看林奕可就知道了,和分隔两地的陈曦三天两头的争吵,没完没了的怀疑,她又羡慕又心累。
如果能重来,她还会去告白吗?她问自己,眼角的泪顺着脸颊划进枕头里。
这一天她还是照常上课,教室座位最后一排的思涵思绪早就飘到一边,眼里有旁人难以察觉的哀伤,她甚至都没注意到前面一排坐着自己熟悉的人。
是林奕可和陈曦,他们请假来了她的大学。
北方的海有种硬朗的凛冽感,思涵被一个同学带过来的时候这里的人还不多,而她的朋友们收到消息才敢从附近过来。“我们会等到一场大雪的,大雪纷飞的时候我们是在一起的,对不起”,林奕可满眼泪光的说,思涵转过头,同样是晶莹剔透的一双眼,她们拥抱着彼此,感受着友情的体温,以及对方瘦削的身体,坚硬的骨骼轮廓让她们知晓对方都过得艰难。陈曦默默注视着,这一刻起他决定给予年少时便心悦的女孩多一些耐心,世事无常从前只是一句话,现在变成了事实。
他们都很想念晓峰,可过去的路终究是过去了,未来还没来。
这一场四个人看的雪将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