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施恩

日月如梭,三十多年转瞬即逝。

这次因为父亲南在邦罹患恶疾险些丧命,三个儿子媳妇一齐回来照顾病中的老父,母亲郑菊英看得清楚,就数老二夫妻俩最是尽心尽意,无怨无悔。老幺因为惦记江汛鱼情,看到父亲病情略有见好就和母亲打声招呼悄悄地先行一步,走了。老大媳妇因为在家的时间久了,又累又乏,现在有人帮忙她就想着先回娘家看看,借机歇息几天。只有老二俩口子没有什么挂欠,便在这里一心一意陪伴和服侍康复中的父亲,这也让南在邦心生感动。老大学阡名下的三个儿子本来都在上学,老大南仲礼在监利县立高小毕业后,高分考取美国人办的教会学校——私立武昌文华中学,文华中学是一所六年制的男生寄宿学校,学校虽然历史悠久,却是一所完全引入西方办学理念的新型学校,在学制方面分为六个年级,每个年级为两个学期,每周休息一天,每年有寒暑两假。南仲礼升入中学之后,他的两个弟弟,南仲瑞和南仲砚也从家塾升入县立高小。看着三个孙子都天资聪颖,且勤奋好学,尤其长孙南仲礼刻苦努力,志向高远,堪称出类拔萃、品学兼优,南在邦心中仿佛有一粒火种重新点燃他埋藏在心底的热情和梦想,那是太阳的光芒,不仅源源不断地输出温暖,还为他的家族带来光明和希望,这应该也是促使南在邦病情得到好转的一个心理因素。

昨天晌午,张范五请来华容有名的郎中王杏林给南在邦做复诊,诊断结果病情向好,康复有望,一家人欢天喜地。王郎中提出尚需调整药方再服几个疗程以巩固疗效,当即开了药方,郑立章亲自到县药铺跑了一趟,将所需药品买回,南在邦的老妻郑菊英和二儿媳刘爱林在厨房里煽炉煎药。傍晚时分,刘爱林端着药碗去找公公服药,几个房间都找了不见南在邦的人影,外面也没有人在做锻炼,诧异间路过天井旁的小厢房,似闻有人在轻声喊,水,水,我要喝水……刘爱林推了推门,房门是锁着的,推不开。她端着药碗到厨房对婆婆说,公公人不在没找到。婆婆说,那肯定又在学堂那边练字,你不用管,我把药罐先温着,他回来喝也不迟。刘爱林又说,我听到厢房里好像有人要喝水,是谁呀?郑菊英说,是大房的小孙子羊伢子,学名叫仲砚。他不是和他二哥都在县城学堂里上学吗?刘爱林不解地问。郑菊英对媳妇解释说,本来年初这两弟兄是肩并肩进了高小学堂,可是五月份学校派人把弟弟羊伢子送回来,说他得了肺结核,怕传染给别的学生所以将他退学了。媳妇刘爱林十分惋惜地说,那回家了就好好给他治治吧,怎么把他锁在房间里。谁不说好好治呢?可是都说这肺痨是不治之症,中医、西医都治高了也不见有起色,婆婆郑菊英说。今天来的郎中王大夫上个月就请来看了也是无能为力,把他锁在房间里也是王大夫的意思,只有隔离才能避免与家人交叉感染。媳妇听婆婆这样说,觉得这也难怪,只是同情这个可怜的孩子。就问他的姆妈咋也不照顾他,难道她也怕传染不成?听见刘爱林这样问,婆婆面有难色地说,你的这个大嫂黄秀芹,原是大地主黄百万家的千金小姐,人倒是好人,就是从小娇生惯养,不仅操持家务懒得动手更不会照顾人,她的几个儿子都是我一手一脚抚大的。这不,家里一老一小都病了,她怕吃苦受累,一甩手回娘家半个月了还不回来。刘爱林心想大嫂就是命好,可就苦了这个小儿子。连忙对婆婆说,妈,门上的钥匙在哪里?我来倒碗水给他喝。郑菊英说,那个门旁的小佛龛上伸手就能摸到钥匙,你帮我照顾一下羊伢子,我去叫老头子回来喝药。

二妈刘爱林端着一碗温开水走进隔离羊伢子的偏厢房,发现孩子正伏在枕头上喘气,呼吸急促,大声咳嗽。刘爱林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烧得滚烫。脸色潮红,头发被汗水濡湿成一绺绺地贴在脑门上。她把热水先喂他喝下,又用干毛巾将他脸上身上湿漉漉的汗水擦拭干净。羊伢子这时才稍稍平复一些,只是神志似乎有些不清,嘴里嗫嚅着什么,嘟嘟囔囔似梦呓又像胡话,刘爱林把耳朵贴近他的嘴唇,听到孩子在说,我饿,我饿……我要吃、吃……刘爱林强忍住眼中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她温柔地抚摸着孩子的头,轻轻地说羊伢子,等一等,二妈帮你去弄吃的。孩子平静下来慢慢睡着了,刘爱林到米缸里舀了半盅糯米,清洗后用瓦罐煨在灶里,先大火煮再小火熬,半个时辰粥煮好了,盛在碗里。想了想,又加了一勺糖,生病的孩子嘴里没味,要吃点甜的才有食欲。这时,婆婆郑菊英已经把南在邦从学堂里叫回来,正提耳面命地督促他把新煎的汤药服下去。见媳妇煮了糯米粥正要端去喂羊伢子,不禁投去赞许的一瞥,悄声对南在邦说,老二家的媳妇倒是一个善心人,她蛮会照顾人的。南在邦说,这次多亏她来看我,给你分担了一些负担,不然更苦了你……

老二学陔的补锅担子是随身挑着的,这次来老屋里看望生病的父亲也带着自己做营生的家艺,看看老父身体日渐见好,只让自己的女人帮着婆母侍候,他平时就挑担出门揽活,晚上回家吃饭住宿。这天补锅佬回来较晚,到家时天都麻麻黑了,他看妻子一脸苦涩还以为刘爱林是嫌他晚归心中生气。解释说今天生意不错走得远了一些都到丝瓜桥了,补完最后一口锅已近黄昏,主人家留他吃饭,他就没有收费算是抵了饭钱,这样就回来迟了。刘爱林解释说自己心情不好不是嫌你回来迟了,她一边端水给丈夫洗脚,一边把羊伢子的事唠唠叨叨说给他听,说着说着不禁眼中含泪。这时婆母郑菊英走进他们的房间,本来是想问问老二回来得晚还吃不吃饭,菜和饭都还在锅里温着。不想他们俩口子正说大房的幺儿子的事,刘爱林给婆婆分说丈夫已经在外面吃过了,他等一下去收拾留饭的碗筷。南学陔是一个直性子的人,听了刘爱林含泪诉说侄儿羊伢子生病隔离无人管的事,就气鼓鼓地对母亲郑菊英发脾气说,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大哥大嫂要是嫌弃这个孩子有病,不如交给我们来养。他本是说的一句气话,可话一出口,三个人一时都楞住了。接下来几天一家人都在想老二说的这句话,三天后家长南在邦便主持召开一场家庭扩大会议,不仅把尚在娘家滞留未归的长媳紧急召回,还将舅公郑立章请来出席作为公证人,此次会议达成一个共识,得出一个结论:南家老大学阡育有三子而老二学陔膝下无儿,出于兄弟情份和家族利益考虑,南学阡愿意将三子过继给兄弟南学陔为嗣。

转眼之间,秋去冬来。冷风乍起林间落叶纷飞,光秃秃的树枝瑟瑟抖动。

那天南学陔早晨起来,发现霜花点缀在窗棂上,晶莹剔透。杂树野草也都覆盖着一层寒霜,他想着这次离家太久,都快两个月了,不知家里都什么样?当然也没有什么值得特别牵挂,就是两头猪,一笼鸡。临来拜托舅弟给照看着,每天把两次猪食应该不存在什么问题,怕只怕黄鼠狼半夜钻进鸡笼……。这么一想就感觉是要回去了。父亲的病情已经基本痊愈了,往后只要细心照顾慢慢疗养就是,他们应该可以回海螺湖了。那天晚餐在饭桌上,南学陔把这个意思表达了。爷娘都说,辛苦你们俩口子,现在父亲病情好转你们也可以放心走了;大哥大嫂也表示同意——就问羊伢子是这次跟你们一起走,还是等下次再来接?刘爱林侧头和南学陔低声耳语两句,大声说道,就明天和我们一起走,回去我们还要为他求医问诊。南在邦点点头说,那样也好,既然已经定了,就宜早不宜迟。郑菊英连忙起身到小厢房里去叫南仲砚。羊伢子,羊伢子,你明天就和二爷二妈一起到海螺湖去,你好好想一想去不去?南仲砚现在还是隔离在他的小房里,不与大人一起同桌吃饭,每天的一日三餐基本上是由刘爱林给他送到房间去,而且晚上还有一顿糯米粥加糖的夜宵,也是二妈用瓦罐煨的,经过一段时间的细心调养,羊伢子的病情也有明显减轻,大烧退去尚余轻微发热,只是夜里咳嗽不止引人担忧。

羊伢子从自己的小厢房里走出来怯怯地站在一旁,看着饭桌上的大人们,犹疑半晌问了一句,海螺湖有糯米粥吃吗?就这弱弱的一句话,让饭桌上的大人一个个眼中有了泪光。刘爱林一把拉过羊伢子,把他搂在怀里说,海螺湖的糯米粥比南家高瓦屋的还好吃些。你放心,跟我们去了,保你天天有放糖的糯米粥吃。南仲砚仰起脸看看二爷,又看看二妈,目光中透出期待与憧憬,然后对他的妑妑郑菊英语气坚定地说,去,去。明天就去。羊伢子这一句话让饭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变得轻松愉快起来。今天是星期六,在县立高小上学的南仲瑞(小名欢狗子)周末放假回家来,听说弟弟要随二爷二娘去海螺湖,还以为是去养病的,便高兴地拍着手说,羊伢子快去,快去,养好了病就回来上学,要不然拉下的课多了就该留级了! 众人也不将话说破,一餐各怀心事的晚饭在平和热烈的气氛中结束。

第二天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曙光初上,晨风和熙,虽然伴着些许凛冽意味,但却让人神清气爽。早早地,大家都起来开始忙碌。二爷南学陔把补锅的担子,原来分作两头的工具小柜现在归为一头用绳子绑牢;另一头则挽着一只箩筐,箩筐里垫了一床棉被和零碎衣物,好让羊伢子舒舒服服坐在里面。二妈刘爱林昨晚就把羊伢子当季的换洗衣物和她们大人的物品打成一个大包袱,她背在肩头虽然感觉也不轻松,但因为心头充满暖意,触目尽是明媚景色,世界原来如此美好。一切都准备妥当,妑妑郑菊英和姆妈黄秀芹早已联手准备了丰盛的早点,他们吃饱喝足只等上路。这时舅爷郑立章和邻近的族人也来送行。行李放在门口,羊伢子正准备入座,舅父招手让他给爷娘和爹爹、妑妑行跪拜大礼以为告别,羊伢子南仲砚懵懂中未解其意,但他一向听话,对舅爷更是言听计从,于是对站在门口送行的长辈一一下跪叩头,舅父郑立章又叮嘱羊伢子说,你到了海螺湖就别再叫二爷、二妈了,从今以后你就是他们的儿子,二爷就是你的父亲,二妈就是你的姆妈,一定要用心记牢。郑菊英和黄秀芹婆媳两这时实在忍不住,眼泪不禁扑簌簌掉落下来。郑立章挥挥手,对二爷南学陔说,你们要走就快动身吧,二妈刘爱林把羊伢子已经抱进那个软和的箩筐里坐好,小小的身子周围用棉被捂紧。 这时,妑妑郑菊英又走过来,把一个铁皮的饼干桶递给刘爱林说,老二家的,你把这个也收好。刘爱林推托说,妈,饼干就不带了,早上大嫂给我们烙了一大摞葱油饼带到路上吃。郑菊英轻声说,这是20块洋钱,是我垫箱底的私房,你带上给羊伢子诊病要用的。你们可能也有一些积蓄,可是治肺痨不是一两天的事。我们的情况你也知道,往后家里再不能接济你们了。听婆婆这么说,刘爱林就接过那个沉甸甸的饼干桶,一并塞在箩筐的棉被里面。

二爷南学陔这就掂起担子准备开步,这时一个少年气喘吁吁地从人群后面跑过来。大家定睛一看原来是南仲砚的二哥欢狗子南仲瑞,手里拿着一个简易书包,对舅父郑立章说,把这两本书给羊伢子带去,他到海螺湖边养病还可以边学习,到时候回来上学容易跟得上趟。我可不可以和他说两句话?欢狗子看家里一直强调要与羊伢子隔离,害得他这个做哥哥的好长时间不敢与他接近。南仲瑞只比南仲砚大两岁,原来都是般长般大的好伙伴,无论是上学读书,还是玩耍游戏,都是并肩携手,出双入对。在家塾发蒙时,唐久岸先生最喜爱这一对麟儿,学习成绩也不相上下。所以三年私塾启蒙读完,就推荐双双进入县立完小,希望他们能与兄长南仲礼一样,进入省城入读武昌文华中学。本来南仲瑞是在学校住校的,昨天周末可以回家,他听说兄弟南仲砚今天要和二爷二妈一起走,想像着他这一去海螺湖就有好长时间不得见面,于是一早天没亮就跑到学校把他已经读过的教材拿过来,好让弟弟带上,那边也有老师可以请教,预先读了回来再补课就赶趟。幸好在他们动身前赶上了,但怕传染于是先征求舅父的意见。郑立章对欢狗子说,你把书给他说几句话不会有事,就是简单抱一下他都没问题。

既如此,哥哥欢狗子走到弟弟羊伢子的箩筐前,先把两本书递给他,又伸手搂住他的肩膀说,你要早点回来啊,明年涨水的时候,我们一起跟小爷他们去岔河里摸鱼。羊伢子南仲砚认真地点点头答应了,两人又拉勾,嘴里一起念叨: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说着话羊伢子觉得喉咙作哨一连咳了几声,站在一旁的舅父轻声说,好了,好了,有话以后再说。欢狗子拍了一下羊伢子的肩膀,二爷已经迈开步,南家小兄弟就此分手,从此各奔前程……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