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老范出门前看了看天,决定拿一把雨伞,不是云彩有多少,他信天气预报。

出了办公楼,他把穿了七年皮鞋在裤管儿上蹭了蹭,不是为了亮,是蹭灰。刚才他下楼时,不小心踢到了一个装垃圾的破箱子,黑皮鞋变成灰色。

老范所在的科就仨人,他是副科长,一个去年分配的大学生是科员,科长三十出头,正好小老范一轮,伺候一把手五年有功,去年从局办调过来直接科长。老范愤愤然又无可奈何。他经常看着忙碌又毛手毛脚的大学生发呆:就是这年龄,也是大学毕业的自己来到这个科,一直没动地方。说起来,他毕业的学校是211,在这样一个小城市,着实让他傲娇了挺长一段时间,虽然挂了许多科,但好歹毕业证到手,带过学士帽啊!而科长就是一个大专毕业,后来又整了一个没有学位的研究生文凭,令他鄙视。可气的是,科长三天两头的坐在局长办公室陪喝茶,聊天。偶尔来科里办公,就是给两个手下安排活儿,安排完就没影儿,局长大会小会表扬科长工作出色。所以,每天下班铃声一响,老范立马拿起公文包就走,不想停留片刻,不是怕加班,这个科也没有那么多业务,即使有,也是大学生单独承包了,就是心里有气。

老范的家在城北,靠近郊区,不过也就五六公里路,通公交,也方便。可是他坚持步行,科里的车把在科长手里,上下班开着,当然,有些时候是拉局长出去喝酒。局长有一次开会讲:他开车回家,大家不要比,因为咱们单位停车位紧张,科长家有车库,这样有利于车辆保养。。。云云。

老范两年前偷偷考了驾驶证,就瞄着科里的车,没想到,三千多白花了。所以,即便坐公交就花一块钱,他也不坐,不是肉疼,是不平衡。凭什么科长烧公家的油,开公家的车,而自己要花自己的钱坐公交?不是钱的事儿!

昨天晚上他听了天气预报,知道今天下雨,走到公交站犹豫踟蹰了一会,还是决定步行回家。

其实,老范回家的路线是城市的一个带状公园,沿江而建,花草树木都挺漂亮,还有一处凉亭,视野和空气都不错,步道都是大理石铺的,平坦、洁净,是步行的好去处。

走在沿江的步道上,看前后没有多少人,老范掸掸裤腿,掉了不少灰。可是藏蓝裤脚还是花花嗒嗒的。好像走了趟建筑工地。使劲跺跺脚,没起色,只能这样了。

边走边看着已经有些发黄的银杏树和依然坚持翠绿的柳树,色彩的搭配,使他心情好了一些。

公文包里其实没有片纸,是两个鸡腿和干辣椒,是他晚上的主菜。中午逛市场、买菜已经是他规定动作,每天如此,午睡前,就当消食了,一点半上班,他可以实实在在午睡到两点半,反正下午也没什么业务,起早了也是坐着喝茶。中午食堂吃饭的时候他就盘算好了,晚上要做辣子鸡,买了三种干辣椒,二荆条、小米辣,和灯笼椒,增色提香加辣,口感层次丰富,配上虾油螺丝和辣白菜,应该能消灭两罐啤酒。

天有些起风,云彩也浓了,想着公文包里的折叠伞,老范有些得意: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

若有若无的香水味,使老范放慢了脚步。他很快就认定:香味来自于前面几米远的一个女人。

最扎眼的是那双大红的高跟鞋,细细的鞋跟足有十公分,踩在大理石上,声音清脆而有节奏。纱裙一摆一摆的,细长而白的腿,朦胧在纱裙里,若隐若现。长发披在肩,特别顺直,黑的有些不真实。单肩挎的黑包,随便的悠荡着。

老范想起一首宋词:晚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

向人微露丁香颗。。。。。。想想不贴切,又一句:秀香住桃花径。算神仙、才堪并。层波细翦明眸。还是不对,不应景,只看个背影,哪有什么脸蛋儿和眼睛。

他远远地看见一个老清洁工也有意无意的偷喵着“高跟鞋”,扫地的扫帚在地上瞎哗啦着,明显心不在焉。老范生妒旋即释然:咋还嫉妒一个清洁工啊!

雨说来就来,大且急。老范那把小折叠雨伞也不解决问题。裤脚很快就湿了,旧皮鞋也变得干干净净,发亮了,有些像新的。空旷的绿化带,绿植都不高大,老范狼狈的跑向远远的凉亭。

百无聊赖地玩了一下午“偷菜”,眼看着到下午四点多了,“金丝雀”赶紧洗澡。晚上有“局儿”,时间快到了。

花洒喷出热水,热蒸汽弥漫在整个浴屏里,使她很快的松弛下来。带着浴帽,两手满是泡沫在全身游走,她对自己雪白、紧实的酮体很自恋,也享受着柔滑的感觉。

这是一个一百平米的单元,格局一室一厅,客厅和卧室显得格外宽敞。客厅里就一个大的平板电视,一套布艺沙发,还有一个古怪的梳妆台。落地飘窗挡着两层厚厚的窗帘,虽是高层,也看不到外面的天空,防盗门贴着一层厚厚的海绵软包,保暖隔音。卧室的床夸张的硕大,乳胶床垫柔软舒适,一面墙的大衣柜加上大床,使本来宽大的卧室显得局促。

十六岁进了京剧团,戏校两年,学的是青衣。学校就是混,谈恋爱就是娱乐,男朋友走马灯一样,和她心态一样,就是为了玩儿,没有吧丢分儿,腻时间长太闹。唱功学的一知半解,照猫画虎,化妆和时装倒挺精通,不是师傅教的,全是网上自学成才。白天无精打采,就盼夜幕降临。这个旅游城市,酒吧、ktv遍地,市场也需求戏校的“花旦”、“青衣”们。真金白银又变成化妆品和时装,给“猎手”们增加感官的刺激。

微信提示音响:五点半,海天盛筵,888。

昨天又给老家的父亲邮去两万元。矿工父亲矽肺病,又评不上工伤,老板说:肺长在里面看不到,无法认定,费用自己负担。她现在还记得当年父亲听说她和矿老板不清不楚时的那顿暴揍,半月没爬起来,不是她妈拼命挡着,活不活到现在还不好说呢!可是这几年,她暴躁父亲治病的药钱,都是她出,父亲也沉默了。

妆已经画了半个多小时,画的精致。

面前的梳妆台和商店里卖的那些明显不同,镜子大,有些民国风,围着玻璃镜子一圈全是灯泡,妆台下三个小抽屉。这是剧团黄了的时候,她和团长要的。她就喜欢这种舞台化妆间专有的化妆台。每次化妆的时候,总有“对镜贴花黄”的感觉,她就演过一次花木兰,说不上好,但台下稀稀拉拉的掌声,也使她久久以后,每每想起,心中小有得意。就是那次演出后,矿老板把他领走了,在床上,她感觉有些恍惚,一会儿感觉是花木兰死拼肉搏匈奴敌寇,一会儿又感觉是凯旋皇帝恩赐沐浴。末了,就剩自己蜷缩在酒店宽大的水床上的时候,看着床头柜厚厚一摞钱,回想着矿老板临走时扔下的一句话:挺疯啊,以后就跟我吧!

出了小区,就是公共汽车站,她是不会坐公共汽车去的,每次都是矿老板的路虎来接,她总是在小区门口磨磨蹭蹭的上车,像一个贵妇,最好周围有几个邻居,她的心情会最好。刚才电梯里,又接微信:推迟了,六点,我接领导,你自己去吧。

这一年来,矿老板有些冷了,出手也不爽快大方了,总叨咕不挣钱,来的次数也少了。不过,安排的饭局越来越多,每次都事先告诉她:猛点儿,多敬酒,拿下。有一次,也是海天盛筵,就因为她穿的严实了,酒桌上,那个领导奚落矿老板说:穿的太少了,应该穿棉大衣、皮夹克。。。。,矿老板回去好不高兴,一周没搭理“金丝雀”。

刚刚五点,公交站点儿,没什么人,她瞥见一个提着公文包的矮胖男人,头上已经开始“地方支援中央”了,便服夹克,白衬衣,藏蓝西裤,皮鞋裤脚花花嗒嗒的,腰板拔的溜直,那“挺拔的猥琐”的劲儿,就是为了证明身份,证明我不是“公交一族”。她一眼就判断出这是个干部,还不大,头发不多,也梳的一丝不苟,应该还算滋润。她陪喝酒的人,有一部分是这个类型。她最瞧不起这种小干部,喝酒假正经,说话吞吞吐吐,不用喝多了手脚也不老实,一会拍拍肩,一会碰碰手,还真不敢有大动作,像是揩油,又像不经意,你要是真放开了,大胆迎合,他们又哆哆嗦嗦,缩手缩脚,落荒而逃。说伪君子还真抬举他们了,其实就是个欲罢不能,欲动还怕,吃怕烫嘴,不吃不甘的假流氓。想当流氓还想不留痕迹,进退有度。金丝鸟开始最不愿意陪这样的主,后来,陪着陪着,有了经验,与其防守,不如主动进攻,蹂躏一下这样的假流氓,还能增加酒局的戏剧性,娱乐了大家也娱乐了自己,把假流氓当小白鼠揉搓着,也是乐事。

红色的高跟鞋,踩在大理石上,有韵律感。戏校还真没白培训,这种韵律感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够表现出来的。

她远远的就感觉出来那个佝偻着腰的清洁工瞄着她,特别不自在,心里厌恶,有别人吐自己一身酒的感觉。猪拱白菜还凑合,拱上花篮就有些自不量力了。虽然心里不得劲,不过走起路来韵律感没变,裙子一摆一摆的。

女人的出现,老环卫工人的扫地节奏有些紊乱,不知是因为女人那精致的妆容、香喷喷的味道还是风摆荷叶的韵律。老家伙的眼睛时不时的偷瞄两眼,再扫几下步道,扫帚下的落叶其实没有多少,加上没有目的的瞎哗啦,感觉像一个机器人般的僵硬,怎么也不能把动作和扫地联系在一起。

金丝雀用吸管用力吸了吸手中的酸奶,准确地把手中的塑料瓶优雅而准确的投进了离自己不远的垃圾桶。

就在扔瓶子的同时,一滴雨滴到她的脸上,她下意识看看天,马上,两滴水又溅到脸上,她立刻打乱了韵律,拿包护在头上,向凉亭奔去。

老吴已经六十二了,从佝偻的背影看,像七老八十了。目光呆滞,好像没有魂儿了。住在第六纺织厂的家属宿舍。六纺,已经是一个古老的名字,现在已经不存在了,是市民记忆里的符号了。不同年龄段的人,对六纺有不同的描述:国营、大院、洋楼、贫民窟。这是苏联援建的纺织厂,连职工宿舍楼门脸儿都是那种麦穗托着五星的图案。当年,在这里工作,就是富裕、高级的代名词。厂子有自己的医院,学校,俱乐部和只对内部开放的浴池,端着脸盆,里面有洗发香波的女人,松散的挽着发髻,脸红扑扑的,身上都是诱人的雪花膏和浴液的味道,进进出出都透着骄傲。当城市里大多数居民还生炉子烧炕的时候,人家就集中暖气供热了,而且还是免费。大多数市民灰头土脸费劲掏炉灰时,人家热的不行,冬天得开窗。

佝偻小时候就是家属院的霸王,因为他爸是八级大工匠,徒弟一大堆,纺织机故障停车,只有他爸能鼓捣明白,家里烟酒不缺,都是徒弟孝敬的。下了班,除了下象棋,就是和他的那帮工友、徒弟喝酒。自行车、缝纫机、收音机他家是邻居中第一个有的。他家的电炉子就那样嚣张的点着,也没看见过交电费。

他最爱去的地方还是俱乐部,那里经常放电影。他感兴趣的不是电影,而是放电影前,俱乐部门前的热闹。其实也不是热闹,是热闹中有一样东西让他眼馋。厂子里发的是蓝帽子,土里土气的,没有那一顶顶军帽闪亮。

抢,是最简单好用的办法,军帽,是稀缺的,用商量借或者是交换的办法是行不通的。抢,对佝偻来说就是游戏,一拥而上,伸手就摘,转身就走,军帽的主人都不敢吱声,地盘儿主人翁的自豪感油然而生。第一次抢军帽,拿到手才明白,别人带军帽看起来前面高高隆起,是因为里面垫了一个手绢儿,他恍然大悟,如法炮制,竟成了同伴第一个吃螃蟹的,着实自豪了好多天。不过,在随后几次抢的过程中,他琢磨一个道理:赤手空拳不行,赤手空拳有时要吃亏的,于是他和小兄弟们袖筒里藏了一个一尺多长并磨尖了一头的钢管。

当然,受伤和拘留、教养就是家常便饭了。超出了厂子的范围,他爸也救不了他了。为了管束,父亲提前退休,让他接班。办这事儿,他看见父亲第一次给已经当副厂长的徒弟送礼,是两瓶酒,父亲最爱喝的那种。

保全工,是比较悠闲的工种,但工厂的制度在那儿,不像俱乐部前面闲逛那么自由了。经常呼朋唤友的喝酒就成了佝偻下班的规定动作,家里没人待见,就小饭店喝,没钱就赊,开了工资就一块儿算,可是工资就那些,够不上几次酒钱,继续欠到几个喝酒的人工资加一起也还不上的地步。老板也不恼,只是笑话他们死脑筋:厂子院子里那么多废铜烂铁,随便运出来一些,还愁没有酒钱?

开始从厂子围墙往外扔,后来晚上用板车往外拉,最后是用车队的卡车往外装。他们干的理直气壮:厂长可以白用厂房开饭店,我们弄点废料卖钱算什么?看看家属院,哪家的厦子不是用厂子的角铁、木料、油毡盖起来的!

到警察找上门的时候,喝醉的佝偻还在被窝了呼呼大睡呢。一顿皮带,全讲了,拿皮带抽他的那个警察他见过,厂子每到收生丝的季节,这个警察天天往厂里成车的卖,丝全是浸水的,顺着车厢板往外淌,每卷丝里面还有不少滑石粉,可是厂子照收不误。

出了监狱,一切都变了。厂子没了,厂房出租了,宿舍楼暖气停了,浴池改洗浴中心了,进去要钱,俱乐部改ktv了,从厂房里面下岗的青年女工脱下工作服,换上吊带短裙,都到这里上班了。

在监狱里,他的要被打坏了,直不起来了。不过因祸得福,干不了重活,工作就是扫地,一扫就是十几年年,他很有心得。出来了,没有机器需要他保全了,但是城市里需要清扫的地方越来越多。没费什么事儿,就找到扫江边人行步道的活儿。

他还住在工厂的宿舍楼,因为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宿舍楼里已经没有几户了,剩下的都是他父亲那茬退休的,三三两两的在楼前晒晒太阳,等着阎王爷哪天来收他们。家里没了暖气,就弄了一个铁炉子连取暖带做饭,有时候,他挺怀念当年在电炉子是呼呼烧水的那火红的劲儿。

老婆还是那个老婆,当年抢军帽在俱乐部门前认识的,就腻一起了,自己进去这段时间老婆靠什么生活的他也没问,也不想。儿子也走了,听说去了澳门,是警察说的,好像是从南方抓了一个贩毒的本市人说,他们原来一起到的珠海,靠做假证、贩毒、仙人跳,什么钱都赚。后来生意不好,给潮汕人当小弟,拿刀砍人,风光了一阵子,一场运动,树倒猢狲散,佝偻儿子侥幸漏网,跑澳门去了,片警还来家两次,警告佝偻:儿子回来要报告!

前几天,城管来了,把他在楼前的鸡窝给扒了,说影响卫生城创建,老婆平时捡的那些塑料瓶子和泡沫箱子好说歹说给留下了,只好转移到卧室里,大玻璃丝袋子堆到天棚高,就剩床到门口窄窄的过道了,出入还得侧身。晚上他和老婆商量,在屋后,是个小山一样的垃圾堆,厂子黄了以后,也没人清运垃圾,直到堆成小山。佝偻早琢磨好了,“山”下可以隐蔽盖个大一点的鸡窝,鸡粪味让垃圾味儿掩盖了,从哪个方向也看不到这有个鸡窝,城管不会再来找麻烦了。不过材料是个难题,现在啥啥都要钱,盖鸡窝需要油毡和木料,他俩怀念了一会儿当年工厂的“共产主义”生活,回到现实,达成一致,没钱买,咱就捡,一样可以盖鸡窝。

下午时候,他在垃圾桶旁边,发现了几张油毡,估计是哪个人家修厦子换下来的,加上前两天捡的一堆快递的包装薄泡沫,盖鸡窝够用了。他把这些东西卷起来,放在银杏树下,准备下班扛回家。也就是在这时候,他看见穿红色高跟鞋的女人。

老范跑到凉亭里,外面的雨还不算大,甩甩伞,小心折叠起来,装进了公文包。这把伞,是去年参加机关年底游艺活动的奖品,猜谜得的,他根本就猜不出,是工会主席看他一直打转转,也猜不出,给他的重在参与奖。这是一把女人用的太阳伞,太小,雨一大,有没有伞没区别。

在跑向凉亭时,他超过了金丝雀,看着她的狼狈,心里还有些窃喜,不知不觉得放慢的脚步,使金丝雀错误理解有人要“共享”雨伞,可是老范发现,刚才若有若无的香味,因为雨淋还是刮风还是什么,戛然而止了,高跟鞋倒是让雨浇的鲜红。看到金丝雀的停顿和期待,老范一瞬间想停了,可是看看这比荷叶大不了多少的伞,瞬间又改主意了,自己的便服夹克,今天是第一次穿啊!

金丝雀的高跟鞋显然限制了她奔向凉亭的速度,那个死公务员的伞使她瞬间有一丝的快感,可是旋即就有被耍了的愤怒,不过,她来不及想这些了,现在最重要的是保护好她的妆,脸上的抹抹画画,是她最在乎的,这是一会儿酒局战斗的武器啊,最耐不得水的,包太小,几乎没有作用,只有快跑一个办法。

佝偻的反应,依然是迟钝的。他没有去凉亭的意思,而是反方向奔向垃圾桶,熟练的掏出金丝雀刚刚扔的塑料瓶,麻利的装进绑在扫帚上的玻璃丝袋子,然后,又到银杏树下,把一些纸壳子窝到油毡里面,用绳子捆好,才慢悠悠佝偻着身子走向凉亭。

老范进到凉亭的时候,在里面已经趴了条狗,就这凉亭的最中间,那个地方,无论雨从哪个方向刮进来,都不会淋到。

这是一条流浪狗,毛色也说清楚了,粘着树叶,打着绺。两个眼睛上盖着毛,两溜黄乎乎的粘液从眼睛那个部位流出,嘴角粘的骨头渣子。黑黑的鼻子下面,有两撮长毛,像胡子耷拉着,肚子挺大,几乎拖地了,应该是带崽子了,如果不是专心致志的啃着那脏兮兮的鸡架,就像一堆牛粪。不过,时不时露出的粉红舌头倒是洁净。最特殊的是:耳朵上扎了两个耳环,上面还坠了两个小铃铛。

狗在公园里流浪已经不知多长时间,每天经过的人经常看到他懒踏踏的躺在大理石上晒太阳,或者在草丛中乱拱,没听见它叫过,也没见搭理过什么人。时间长了,大家也就视而不见了。

它的活动范围,就是佝偻负责的四个垃圾桶范围,经常向垃圾桶呲尿,宣示主权,有时候还拖拽佝偻放在银杏树下的纸壳子,让佝偻拿扫帚打了几次,每次都是呜呜低声哼几句,跑草丛里趴一会,以后又如法炮制。佝偻因为不锈钢垃圾桶有尿骚,还罚过工资。所以见到土狗就跺脚吓唬,轮一下扫帚,仅此而已。

佝偻不紧不慢的来到凉亭的时候,金丝雀和老范都在,土狗还在不紧不慢的啃鸡架。

雨越下越大。

凉亭面积不大,就是古色古香那种,四个通红的柱子,也没有坐的地方,即使有,早也被雨冲刷了。就是公园的一个装饰。不过,遮雨还是没问题的,四个飞檐,伸出柱子老长。佝偻蹲在一个柱子下面,卷起旱烟,扫帚就支在柱子旁边。一会儿,辣濠濠呛人的劣质烟味儿就飘出来。

金丝雀站在另一个柱子下面。她先用纸巾小心的擦着高跟鞋和腿上的泥水,马上又从精致的包里拿出化妆盒,在脸上描画起来,土狗听着了啃食,抬头仰视着金丝雀,饶有兴趣的看她“创作“。老范也装着若无其事的瞄着金丝雀。从她一进凉亭,敌视的目光从老范身上一滑而过,老范感觉到了敌视。混二十年的机关,老范别的能耐没有,神经格外敏感,他能从局长科长笑眯眯的眼神里感觉到冷,能从大学生恭顺的抹桌子感觉到烦,就连收发室的保安递报纸,他都能体会到愤愤。这也是他的生存技巧,感知到各种情绪,产生各种应对。这么直白的敌意,白开水一样,没有痕迹又实实在在。不过这次老范理解错了,以为是他占据了凉亭最好的位置而让美女嫉妒进而敌视,想到这儿心中暗喜自己的先人一步,不过脸上木木的没有一丝表情。他占据的位置还真是最佳,背风,雨扫不到,还能兼顾看风景,这是一进凉亭,半秒的决策。

金丝雀感觉到土狗在看她,有些气急败坏,伸出高跟鞋踢了一下土狗,狗呜呜着,虽然有些不甘,带崽子身体又沉,还是乖乖地拖着鸡架,挪到唯一空的柱子下面。

雨下的有滋有味

一把红伞,两个穿校服的学生在伞下踯躅而行。两个人,一把伞,校服基本全湿了,都穿着白色旅游鞋,踢踢踏踏故意使劲踩在大理石的积水里,彼此推搡着。如果不看头发,还真看不出是一男一女。他们并不着急,像散步,全不是平时放学后的急匆匆。女孩是短发,巴掌脸,单眼皮儿,笑起来眼睛咪咪着,不笑的时候嘴角抿着,下巴尖而翘,可能是校服太过宽大,看不出发育的如何。男孩个头没有女孩高,嘴唇上一圈绒毛,公鸭嗓,两个大眼珠子逛荡着,给女孩讲什么,女孩笑,把他推出伞外,男孩也不介意,无赖地再钻进来。男孩摸女孩的手,女孩抽手扒拉男孩的脑袋,再次把他推伞外,这次不让他进来,男孩浇的上下透湿,头发打着绺,求饶也不行,在女孩身前倒着走,不断嬉皮笑脸地哀求,女孩让他进来了,进伞他就又攥住女孩的手,这次,女孩没有再推他出来。

土狗没见刚才红伞下的学生的举动,因为它还在专心致志的啃着鸡架。

蹲着抽烟的佝偻看见了学生,他没有表情。他从一进凉亭,除了抽烟,就是不断往垃圾桶边银杏树下看他捆的那大包东西。下午,他被巡检组长好个训,说他扫脏造脏。堆在树下的那些东西是他捡了三天攒的,纸壳子和饮料瓶可以卖钱,油毡可以搭鸡窝。组长让他赶紧拿走,再看见,就给他掀了,还嘟囔着要罚工资。现在下这么大的雨,估计组长不会来巡查了,不过他还是不放心,总是时不时抻脖子看。

他蹲监狱的时候,老婆领儿子来看过他,也是穿着校服,也是那么肥大,每次来也不吭声,吃着本来给他带来的蛋糕和苹果,他也没啥跟儿子说的,进来的时候,儿子还尿炕呢,可能都不记得家里有这么个人。自己上学时也没有校服,穿的都是厂子发的工作服,牛仔布的,也是大大的,水水趟趟的不合身。俱乐部门口聚的那些人,也不是花枝招展,不过,工作服改的肥大裤脚的裤子,也挺招摇,拖在地上,裤脚儿都磨的起毛飞边儿。校长每天堵在门口,看见这裤子拿剪子就豁,间操还拉台上示众,这是最得意时刻,特别是看见前排女生那想羡慕还鄙视的矛盾眼神,得意洋洋的一只脚有节奏的颠着,眼睛斜着看天,向气急败坏的校长示威。

金丝雀也看到了学生,也是面无表情。毛刷子在脸上停顿了一会儿,又开始细致的刷了起来。

她的初中,就是戏校,也有校服,可是不会傻傻的穿出校外。白天大部分时间,不是穿瘦瘦的练功服下腰劈叉翻跟头,就是宽宽大大的水袖漫舞,一会儿水漫金山,一会儿西厢调情。晚上光怪陆离的灯光下衣服就剩窄窄的小背心和短的露出半个屁股蛋子的裙子。她不记得有这样的放学漫步,不记得有男同学给自己打伞,也不记得有雨中虐男生的经过,也许有,可是记不得了。手倒是有男同学经常牵,好像没有羞涩的过程,很多时候,还是她主动黏住男生。不过,看到女孩红扑扑的两腮又似乎有自己的影子,太遥远的事情了。愣了也就几秒钟,刷子又快速的扫着腮红,脸看来粉嫩了许多,特别是勾勒出的眼线,在眼角上扬一下,多了不少的妩媚。

老范的眼光,直到那把红伞消失在雨雾中也没收回来。

他初中是第一批穿校服的,劣质粗糙,松松垮垮。不过着实新鲜了一阵子。学习成绩普普通通的他喜欢校服,这样在学校里大家看来都一样了,没有什么差别,冲淡了成绩金字塔的压力,大家都大众了,大家都普通了。不过也着实担心,后排的那个小眼睛女生就更不会瞅她了。他偷瞄她挺长时间,幻想出无数的邂逅场景一个都未发生。上课时候他背对着女孩,想象不出女孩听课的样子,女孩看着前面一个个无差别的后背,也一定不会在他后背作片刻停留。有时候,他埋怨校服,也没有个特征。不过这念头都说服不了自己。没穿校服的时候,女孩的眼睛也不会在他后背逡巡、停留。下课了,他不敢往后看,怕和女孩目光对视,怕划过的是毫无温度的一撇。每天磨磨蹭蹭的最后一个进教室,瞥一下女孩,虽然她或低头或看窗外,根本就没有对视。不过看到英语老师仇人般的眼光在扎自己,灰溜溜,赶紧钻到自己座位。不期望对视,因为那是空洞的一瞥。就这样,他的耳朵变成了眼睛。那时不时的气若游丝,若有若无的咳嗽变成女孩的脸。怯生生,是咳嗽映像。每当这个时候,男孩都会厌恶的瞅一瞅同桌那红苹果一样的大脸和嘻哈的笑。

狗还在啃鸡架,雨还在下。

金丝雀开始不安了,不是佝偻那呛人的烟,也不是他身上刺鼻的汗臭。微信响两下了,矿老板在催。她叫了两次滴滴,不是没人搭理就是拒载,这公园的位置,倒也不是偏僻,可是就是没有回应。她后悔出门没带把伞,那个秃顶倒有一把,就那个猥琐、吝啬样,还把伞放公文包里了,和他借,还不杀了他。可她不能这样去,到了酒局还不成了花脸鬼了。妆容就是武器,武器没了,就没有价值了。

老范倒显得悠闲。看来,晚饭真的要晚了。好在是周末,晚一点也无碍,反正因为下雨,饭后遛弯也就省了,那个电视天天追的《华丽家族》不会耽误。目光从红伞方向收回来的时候,手悄悄的伸进公文包,没有痕迹的摸出一段干辣椒,有没有痕迹的放在嘴里。最近他研究了,自己做的辣子鸡之所以不那么香,是因为干辣椒的品种单一,没有放增香的那种辣椒和花生碎。中午,他特意到干调柜台,让那个胖胖的大婶秤了一两灯笼椒,虽然有些贵,为了香,得买。舌头上刚感觉有些辣,随后的味觉就是苦,他怀疑让那个胖子耍了,又安慰自己:不能,应该是油炸后产生化学反应才会出香。他把辣椒轻轻吐出来,抹了抹嘴,心里盘算着辣子鸡的烹饪流程。

香,不知不觉飘过来,不对,不是花椒麻椒干辣椒爆锅的味道。他盯住金丝雀,刚才走她身后就是这香味,甜甜的有些腻。

佝偻第一个冲进了雨里,虽然还下的很大,在草丛中像变戏法一样扶起一个破旧的自行车,把树下他捆的那一大包东西放车架上,披上快递经常用的那种薄泡沫,拐弯就消失在雨中。骑车的腿,裤管卷的老高,套在脚上的塑料袋,红的,像踩风火轮。

路边缓缓停下一台轿车,金丝雀包遮着头,没有韵律的奔过去,没有磨磨蹭蹭,也不必要给谁看了。矿老板微信里已经火了。在调另外一个金丝雀。

狗还在啃着骨头,看着不走的老范。

其实刚到凉亭不久,老范就看到科里那台帕萨特疾驰而过,虽然开的快又有雨雾,他还是认出了就是科里那台车,科长开的,后座玻璃有雾,看不太清,不过从大脑袋的轮廓,他判断应该是局长。他们家都不是车行方向,前面应该是酒局的方向。前面不远,有一家著名的川菜馆,最出名的招牌菜就是辣子鸡。

雨停了,地上满是积水。

凉亭里就剩土狗,它挪到老范站的那根柱子下,抬腿呲了泡尿,又继续啃着骨头。

                        202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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