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
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
……
话说,咱也是有他大舅他二舅的,嗯,咱还有他(碎)小舅。
小舅在我家呆过好几年。
小舅就像我的家里人,父母,或者兄弟姊妹。
小舅大我一轮,属相相同,关系铁瓷。
六岁,我站炕上,他站墙边,我俩抛皮球,每次我都能接住球,于是越玩越得意,一把把皮球扔他脸上,小舅吸了吸鼻子,眼睛红了……
八岁,我读二年级,得了腮腺炎,大脖子病,爹妈忙得顾不上,小舅去学校接我,带我去三院。
夏天,舅奶蒸凉皮儿、醋粉儿,小舅骑自行车,十多里地,满满两大盆,也不知道他怎么耍杂技一路整过来。
天凉了,舅奶又烙团圆馍,大团圆馍跟洗脸盆一样大,面上摁绿叶子、红印子,嘎嘎香,土气地好看,加上几十个月饼大小的芝麻饼,一总拿个大布袋包结实,满满当当,小舅扛来。
逢年过节回娘家,我妈别提多磨蹭了,她跟我舅家人心眼都忒实在,大包小包往回掂,再加上一疙瘩娃。小舅早早在自家门口张望,等不及了就骑上“二八大驴”过来接,有时候我妈领我们好容易浩浩荡荡出门,才走到曹里村(不多远处,十几二十分钟,那会儿交通落后,到我舅家得一个多小时。)就跟舅舅碰头了。
“来,谁坐我车子?”小舅少说也得带上俩娃,前梁后座各一,悠嘿儿悠嘿儿骑回去。一进村,拐弯到正街,乡党们就笑着招呼:西安娃来咧!
舅家在长安县“河池寨”,此地乃古来屯兵之所,村民多汉军后人,民风淳厚、彪悍、重义气。解放前,从这里走出不少英雄人物,著名的《红岩》中“小萝卜头”,父亲宋绮云(共产党员、杨虎城秘书,参与西安事变)由旁邻的“蒲阳村”被抓;“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之细柳,亦距此只几里地;村内有碑铭记载:此处为唐代“定昆池”遗址,唐中宗李显之女跋扈李裹儿(安乐公主),她比着昆明池给自家建的度假区。
村子正街有一棵挂牌的古槐树,距今400余年,得五六个人合抱得过来,旁有一棵,略小些,合称母子槐。
诗云:
北魏时期的河池陂,
林密水碧郊游点。
西汉时期的河池寨,
仙鹤如云奇景观。
水师操演练海战,
昆明池畔屯军田。
……
(节选自张宝贵《河池寨颂》)
我最喜欢的是村里的一家商店,小人书连环画颇多。峰表哥常领我过去,一看二租,下雨天,我俩能在里面呆一下午,肚子饿了,花点分分钱挑几本开路。
村外是放眼望去可跑马打鸟的田野,俩姨都嫁得近,十来分钟就能走到,喊大姨姨——,喊小姨碎姨——,有时我们姊妹们一路穿田地越野径,跑去碎姨家把嘉表弟抱到舅家来。碎姨眉间有颗朱砂痣,天生的,我妈眉间也有,是点上去的,碎姨长得好。
我人生中看的第一场聊斋电影《画皮》,是80年代大陆版,现在找不到了,据说因太恐怖被禁了,那年暑假我大概十岁,和我姐住姨家,晚上在村里看的露天式电影。
过去请客吃饭又叫“坐席”,为啥坐席上?那会儿一般家庭都有长条凳、马扎、“高桌子低板凳”,至于椅子?么得!或者很少,搁堂屋的八仙桌旁左右摆俩。看电影坐椅子舒服,不然只能屁股下面垫块砖。我姨拿把椅子让我坐,又去辉表弟叔叔家借了一把叫我姐坐;二十多年以后,我二孩无人帮带,我姨来把娃抱回去,和辉表弟的孩儿一块儿管,我娃管辉表弟叫舅,跟舅家俩孩儿亲肠。
村里隔一条街是大舅家,里街俗称“堡子”,大舅在西安城里工作,跟大妗妈都爱干净,堡子里的家收拾得齐整,把玲妹也打扮得漂亮,我们兄妹们聚一块儿,男女十一二个,那真是翻了天,白日里大闹天宫,夜间持续二战内战地道战;大人们没一个字弹嫌,都高兴我们耍,寒暑假那是必须留下来住,不然玲妹跟我互拽着衣襟谁也不撒手。
有一年冬天下大雪,兄弟姊妹一大帮结队出发,到比较远的中学操场玩儿,翻墙时候没留神到玻璃渣,跳过墙之后看见血一滴滴掉白雪上,才惊觉我家三妹的手被划了个大口子,峰表哥作为土匪头头,表现镇定,赶紧掏纸啊手帕啊给按住,三妹倒是勇敢,硬忍住眼泪,将哭未哭,惹我们回去笑了一路。
二舅在城北自强西路安家,所以二舅二妗子带娃回来,跟我们一样是西安亲亲。二舅是三兄弟中的“大帅哥”,二妗子文艺范儿,博表弟打小多动症,智商高,调皮捣蛋第一名,大了做弄潮儿去了深圳,落脚QQ搞动漫。
我妈姊妹六个,大哥最早当兵出去,修过西康铁路,后安定在西安财经学院,二舅读书出去,任教于盲哑学校,碎姨是附近中学的英语老师。
或闻赵氏大户,曾出过一位教育名家“赵怀智”先生,惠波深远,影响族人。
又前一年网上流传过一封“民国风”式平民家书,其竖行的毛笔行草端方有力,情礼淳朴。经考证,此信实则书于1955年,是舅爷赵德善先生写给其山西姨家表弟的。
舅爷幼入私塾,字乃繁体,文白相兼,倒是略可一窥家风。
我妈嫁过来,我爸懂点机械技术,小舅大些,随我爸做学徒,80年代末家里开始办摊摊,厂店一体,小舅呆我家干活儿,直到90年代中后期离开。时代发展太快,我爸那点家当,差不多也落伍了,该淘汰了。
千禧年以后,高新南扩,2002年起,俩姨家并入拆迁,舅家随之。2018年初,皆陆续回迁至高新锦业二路创汇社区。姨村原名“新村”,碎姨村原名“周家庄”,拆迁后二村旧址俱属“比亚迪”(车厂)。
唐代诗人杜甫“忆过杨柳渚,走马定昆池”,千年以后,回望故土,唯有绕城高速:“河池寨”立交收费站,“南来北往车碌碌”。
我常会想起我舅家老宅,自母逝,更是屡屡梦见,有时候梦里头看见舅爷舅奶,坐到前院的葡萄架下头,正抽着旱烟锅锅。
往年暑假,院子挂满了碧青的葡萄串,葡树老根虬曲盘错,根傍一口古井,井水甘甜可痛饮。
从小舅住的西“厦子”房檐下直走,到后院,有一只懒洋洋的大黄猫,还有舅奶养的几盆鸢尾。每年仲春,紫格莹莹的花蝴蝶便爆满了盆。
注:
一:舅爷舅奶,关中俗称。即:外公外婆。舅家,即:外家。
二:“厦子” 即陕西八大怪中的“房子半边盖”,厢房。
三:河池寨,位于西安市市区西南30里处,长安区政府西北,辖属郭杜镇,汉昆明池东出渠水经此形成陂泽,所以称河池陂,又说此地本位于唐安乐公主“定昆池”遗迹,名鹤池陂。后衍称河池寨。今高新西南“定昆池”公交站左近。
四:“家书”一事见:《长安县的一封信》,在此感谢原作者 “终南山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