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隶与自由人

不知道什么时期,也不知道是什么国家,更不知道是哪个庄园,庄园的主人的名字自然也是无从知晓的,总之,在这么一个庄园里有这么一个奴隶,而这奴隶便是生下来就是奴隶的那类,自然也是没名字的。

某一日,庄园的主人突发奇想,将这个奴隶从庄园中释放出来。他亲自带奴隶走到庄园的门口,打开庄园的大门。

“好了,你是自由人了。”庄园主人说。

于是,这个奴隶走出了庄园。

庄园旁边的山丘,几只白鹭飞降,扇出的风将奴隶身旁的蒲公英的种子带离花,吹到奴隶的脸上。

不过,虽然奴隶自由了,但是奴隶并不知道什么是自由人,尽管曾经几次听到主人说过这个词,但是看着主人的意思,他是抛弃了自己。奴隶不由得感到惊恐,对于庄园外面的世界,奴隶是陌生的。世界对这个奴隶也不熟悉,因为奴隶只出过庄园一次,那还是十年前跟主人去集市。

奴隶不知道要去哪里,便决定先向前走。

奴隶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才遇到一个城镇。奴隶大声叫喊,希望遇到哪怕一个人也好。

这个城镇在山谷的夹缝里,一个村民,当然是自由人,看到奴隶,以为是外来的城镇的人,于是将奴隶带到了城镇里。

城镇里到处散落着摊贩,卖什么的都有,面包,木头,石料,首饰。对于奴隶来说,最重要的就是面包了。

在卖面包的摊位,后面站着一个高壮的男子,大概有八尺高,他的面前摆着几个面包——当然是混着木屑的,高大男子大声斥责面前的女人,而女人只好用可怜的眼神看着男子。

“请您可怜我这个寡妇,”

“谁有空搭理你,不买东西就滚开!”

女人从身上掏出几个铜币,奴隶看到暗黄色的圆状物体,不知道这是什么,就看到女人拿走一个小面包。

高大男子大声怒骂女人,显然在抱怨自己在女人身上浪费的时间,这让奴隶感受到了一丝亲切,曾经奴隶的主人也是这样对待奴隶的。

奴隶走上前去,准备拿走一个面包。

高大男子看到奴隶的行为,更是勃然大怒,直接将奴隶打倒在地,抢回奴隶手中的面包。

“你小子还没给钱!”高大男子叫吼着。

“钱?”奴隶并不知道什么是钱,在庄园里的交易都是以物易物,面包也是庄园主人按人头发放的。

“这个面包不是每个人都有份的吗?”

高大男子愣住了。

奴隶看着高大男子,奴隶也愣住了。

奴隶虽然不知道什么是自由人,但是庄园主人和他的儿子谈话时曾经提起,自由人的生活要比奴隶好太多。

奴隶想象,自由人一定是那些随便吃面包,不用干活的人吧。

高大男子收回手,悻悻地指着奴隶。

“原来是个疯子。”高大男子说。

奴隶知道自己没有疯。

当时,奴隶尚且不知道外面的事物,比如钱,这种为了方便人类交换的诞生的东西从来没有进入过庄园,庄园的奴隶们交换东西都是物物交换,从来没有奴隶用外界的铜子——这是主人绝不允许的,机灵点的奴隶,用布匹衡量物品的价值,但也仅限于此了。

刚进入城镇的奴隶此时便因为没有钱而忍受饥饿。

“喂,”一个男人朝奴隶走来,大概是看到奴隶没有买到面包的事情,“你是哪里来的——难民?”男人觉得像奴隶这样打扮的人一定是难民。

奴隶的打扮确实落魄,一条灰裤子,一件白的发黄,或者说是黄里透着白的上衣,而衣服的白也不是正常的白,更不是贵族夫人小姐经过教会的白染料染过的白,只是普通的没有上色的布罢了,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而那件上衣,特意把袖子剪了,显然是为了方便做工。

“啊,”奴隶说,“我,南边来的。”

“会做什么工吗?”男人说。

“啊,会纺织。”

“你,要,多少工钱?”男人尽量把自己的语速放的很慢,他知道眼前这个落魄的青年对这里的方言并不熟悉,对一切他已经习以为常的事情还不习惯。

男人没有料想到的是,奴隶并不能理解“工钱”的意思,这好像仿佛奴隶与男人说的不是一个语言。

“五个面包,一天。”奴隶说。

男人愣了一下,也像之前那个卖面包的高大男子一样。

“不然,三个面包,一天。”奴隶说。

男人无法理解奴隶的话,又不死心错过这个得到劳动力的机会,男人于是又问奴隶,“是只要三个面包,不要别的吗?”

男人料想奴隶一定会否认,不过这样他就可以和奴隶解释清楚了。

“是的。”奴隶说。

男人又一次愣住了。

“你不要钱吗?”男人没有忍住,多嘴问了一句,随后男人就想打自己一个耳光。这样把他雇佣下来,然后一天给三个面包,这不是挺好,男人暗道。

“什么是钱。”奴隶说。

“钱嘛,就是能用来交换东西的东西咯。”男人说。事实上,男人并不想给奴隶解释关于钱的事情,如果说,奴隶只是假装这样问一句,男人自己根本不需要解释,如果说,奴隶是真的不知道钱的概念,自己若是给他解释清楚了,那他又要钱了——自己就亏了。这样一来,奴隶就以每天三个面包的工资进入工场,说是工资,但是三个面包其实只够奴隶在吃饱之余,攒下一些罢了。

当然,攒下的面包其实并没有什么用处,在庄园外,不会有人用任何东西向奴隶交换面包。

说回到奴隶,奴隶现在工作的工场,那是一个破旧的地方。

这个工场是一个牛棚改造成的,牛的粪便的味道,如果仔细嗅,但是可以闻到,而牛的脚印,或许是两头牛打架导致的吧,在地上数不胜数,如果某个工人不小心,这个牛踩出的脚印就能绊他一跤,而男人,也就是工场主不会为此负任何责任。

说回奴隶的事情,奴隶进入工场后不久,一个瘦弱的青年瘸子就为奴隶解释了关于钱的事情。

“所以,钱是可以用来交换任何东西的东西?”奴隶问。

“对。”

“如果有人不愿意不愿意被这个所谓‘钱’换走自己的东西,怎么办?”

“说明你给的钱还不够。”

“那,”

“你有钱吗?”奴隶问。

瘸子青年给奴隶展示了一个铜子。这个铜币是圆的,上面布满的污垢,不知道几个人曾经把他拿在手上把玩,也不知道多少人曾经贴身藏过这枚铜币。

瘸子把这枚铜币送给了奴隶,奴隶于是有了自己的第一笔财富,不是面包,不是布匹,而是与世界有联系的铜币。

这时,奴隶与瘸子的窃窃私语被一旁看管的监工发现,监工不由分说,直接一鞭子抽在了瘸子与奴隶的背上。

瘸子吃痛大叫起来,而奴隶被抽了一鞭子就好像被狗尾巴草挠痒一样,立马继续开始干活。奴隶这样的精神,就是久经风霜,人生阅历远超这两个青年的老监工也不由得吃了一惊。

老监工的惊讶不是没来由的,一般初来到这个工场的工人,都会为这里恶劣的环境与面目可憎的监工而愤怒,因为愤怒和监工打了一架的新工人也是有的,而像奴隶这样,被抽一鞭子就努力干起活——虽然说是起到了鞭子与监工的原本作用,但现在确实却是令人意外的了。

于是,工场的中央,就在原本牛棚里的牛喝水的位置,两个工人,也就是那个瘸子和瘸子身边的奴隶,卖力地干起活,说是卖力,其实卖力的只有奴隶一个人。

奴隶的卖力干活不是做戏装装样子的。

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奴隶仍然卖力地干活,连监工与瘸子呼喊的声音都没有听见,甚至当瘸子靠近奴隶并给奴隶端来食物的时候,奴隶还被瘸子吓了一跳。

“你这样的工人,也真是少见极了。”瘸子边说边摇头。

“你这样的工人,也真是少见极了。”带奴隶来工场的男人高兴地说。

“你这样的工人,确实也是少见极了。”白胡子的监工拿着鞭子说。

上文说过的,这个工场的环境真的是极其恶劣,若有若无的牛粪味道让人觉得手里的面包是一团牛粪。

“真是,这样怎么叫人吃的下饭!”瘸子青年大叫。如果这是工作时间,监工鞭子已经抽下来了,但是在吃饭时间,也是工人们少见的自由时间,可以随便说任何话,在这个时候,哪怕大骂工场老板也不会被处罚。哪怕工场老板,也就是带奴隶来这里的那个男人听见了,也只是笑一笑罢了。

但是奴隶狼吞虎咽,好像奴隶已经一辈子没有吃过饭,恐怕上辈子还要是饿死的。

“你小子,没见过面包吗?”瘸子问。

“这样的面包我当然吃过很多次。”

“那为什么还能吃下?”

“如果你不吃的话,”

“留到晚上就好了,反正这面包也不会坏,”瘸子拿面包砸了下桌子,桌子和面包同时发出哀鸣,如果一直砸下去,也不知道先碎的会是面包还是桌子,“明天也不会坏的吧。”

“不,不是那个意思。”奴隶说。

“现在不吃的话,就会被别人吃了吧。”

“啊?”

“别人会抢走吃了吧。”

这一刻,瘸子有些同情奴隶。瘸子虽然不知道奴隶是哪里的难民,虽然并没有向庄园奴隶一方面想,但是瘸子的想象已经接近了。

“喂,”瘸子说,“你是在某个偏僻角落出生的吧。”奴隶在庄园出生的位置确实偏僻,是在树上。

“还是说,你是从东边的苦寒之地逃出来的。”瘸子说。

“不是,”奴隶说,“我以前是个奴隶。”

奴隶的声音并不大,但震惊了瘸子,在一刻,瘸子好像感觉世界都静止了一样,但别人并没有听到奴隶讲话,或者哪怕听到了应该也不会当一回事,外面的牛依旧大叫,唱着号子的船夫们仍然发出让自己不至于被船拉着走的声音。

“你是说,庄园里的奴隶?”瘸子问。

“对。”

“那你是怎么出来的。”这个答案连奴隶也不知道。

在奴隶不说话的四五秒钟里,瘸子好像自己认为自己懂了,显然是觉得奴隶从庄园里偷偷逃出来。

“那,你的一生可不幸。”瘸子说。

瘸子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奴隶自己也觉得这里的工场的生活和在庄园的奴隶生活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活动的范围变小了。

奴隶想起庄园主人的小儿子的话,庄园外的自由人拥有吃不完的面包,不需要工作,自由自在地度过一生,现在一看,瘸子就不像是有无尽食物而不需要工作的人。主人的小儿子说的话也不全是对的,奴隶想。

“不过,再坏能坏到哪里去呢?这里的生活和庄园里的生活没什么区别,不如说这里就是另一个庄园。”奴隶想。

“那对于你这种奴隶来说,活下去才是正经吧。”瘸子说。

是的,奴隶首先要确保自己活下去。

当然,在这个世界,活下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如果不是奴隶有点力气,能在工场里做工,现在恐怕也饿死街头了吧,看看城镇最阴暗的角落就知道。这个工场,不如说是,所有工场的工场主的口头禅就是“工场不养闲人”。

于是,奴隶就这样在工场做了一天工,与其他的工人不同,其他的工人拿到的是几个或者十几个铜币,这要按照他们的工时和性别年龄来算,比如青年瘸子就拿到二十个铜币,而一个女童工就只拿到五个。

奴隶与他们都不同,奴隶拿到的是两个面包,本来谈好的三个面包,奴隶中午吃掉了一个。

奴隶把一个面包掰成两半,其中一半作为第二天的早餐,另一半放在身边。剩余的一个面包,奴隶在睡觉前吃掉了。

第二天,虽然有铃声,但是奴隶自己的铃声比工的铃声早。

奴隶一早就去工场里做工,奴隶是第一个到的工人。

奴隶又是奴隶了。

对于处于黑暗中的工人们来说,工场的铃声没有响起前,都是他自己的时间,然而奴隶来工场的第二天,一阵“吱吱呀呀”的纺织机的声音的就从工场传来,在人还不能反应过来的时候就传到了工人居住的地方。在太阳还没有升起,寂静的夜空下,这一阵并不规则的噪音就好像一把小刀突然将白纸划开,也像是一道闪电在寂静的夜里划过,要把方圆十里的人都从梦乡里驱赶出来一样。

这一天,工人们上工的时间比平常要早三十分钟,因为工人在工场的铃声响起前就被奴隶劳作的铃声叫醒。工人们都愤怒异常,但是当工人们大步流星赶到工场劳作的牛棚的地方时候,奴隶悄悄地溜到工人之间,只有一直在工场里的老监工和和奴隶一个房间里的瘸子才知道这件事,但是他们都不会说出来,老监工是乐得看到工人将自己的时间奉献给工场,瘸子则对奴隶有了同情的心。

这一天,奴隶依旧在阴暗潮湿的牛棚里劳作。虽然牛棚的棚子避免了阳光射进工人们的眼睛里,但是牛棚封锁了热气,这使得在牛棚里工作的工人仿佛不是纺织工人,而是烧制工人。牛棚的温度让奴隶流下不少的汗水,当然,奴隶的第一反应并不是拿手擦去汗水,事实上,这会使汗水沾染到手上,最终,手触碰的布匹都会沾染奴隶的汗水的气味,奴隶实际的方法真不像个第二天工作的工人:奴隶侧着头把汗水甩到地上。这个方法虽然有时会把汗水甩进眼睛,但相比弄脏布匹,被监工的鞭子招呼一顿,甚至,被工场开除,没收一切的一切,要好上太多。

而在一旁一起工作的老工人,瘸子,却不是这样的。他好几次下工去擦汗,其中,有一次就被监工发现,吃了一鞭子。

奴隶看到这一幕,告诉了瘸子如何承受鞭子才能减轻疼痛:向这鞭子打过去的方向微微侧身并移动身体,这样,鞭子与身体的接触就会轻很多。这是奴隶挨了无数鞭子后得到的金一样的教训,这个教训让瘸子长吁短叹。

“你在庄园的生活也是这样的吗?”瘸子问。

“差不多。”

“也有监工每天来巡视吗?”

“不是的。”

“那,”

“主人大多时候会亲自巡视,”

“也带着鞭子?”瘸子问。

“是的。”

“主人的鞭子比那个老监工要重一些。”奴隶补充道。奴隶想起了主人用又长又坚韧的鞭子抽打自己的那些日子,奴隶受到第一下鞭打甚至要从四五岁的时候说起,奴隶背上的伤添了又愈,愈了又添,一道伤疤好不容易看不出痕迹,一道新的伤疤又打在原来的位置。

到了吃饭的时候,奴隶脱下上衣,背后密密麻麻好了愈合或者是没有愈合的伤疤令瘸子触目惊心,每一道伤疤的背后都是那个主人骄横的鞭子的身影,当然最新的一道不是,那是老监工新留下的伤疤。

瘸子知道,老监工之所以为工场老板,那个男人卖命是因为老监工是老板的表叔。

老监工打自己和奴隶的两鞭子,实际上就应该算在工场老板的头上,瘸子想。

“你……在庄园的时候,”瘸子问。

“和现在生活差不多。”奴隶说。

瘸子又在心里叹了口气,随后摇摇头,用颤抖的声音接着说,“不是问这个,”

“庄园的其他人也和我差不多。”

“不是,是问,你的主人”

奴隶一时间陷入停顿。

“我的主人,他是一个,我无法形容的人。”

“他恶毒吗?”

“并不。”

“他残暴吗?”

“但,并不。”

“那他是一个奸佞的人?”

“这无从说起。”奴隶说。

“他是一个,温柔的人。”奴隶叹了口气,“我只能找到这个词了。”

“温柔?”瘸子觉得奴隶简直是疯子,如果这世界上连私人庄园的主人都算得上温柔,那恐怕凯撒和尼禄都是一等一的仁君了。

“没错,温柔。”奴隶说,“我的主人,其实每次都不忍心鞭打我,他鞭打我前会先叹一口气,然后手扬起,然后又停顿一下,最终才落下鞭子。”

瘸子越发觉得奴隶不可理喻了。

“你不觉得吗!”瘸子大声说。

“什么?”

“我们的一切的一切的苦难,都是你的主人,这个地方的老板,这些可恶的有钱人——包括门口的那个老监工带给我们的。”瘸子说。

奴隶摇了摇头,继续手摇脚踩纺纱机。

瘸子也没有说话。

太阳一点点离奴隶和瘸子远去,可是境遇有些类似的两人却没有再对话。

“喂。”瘸子忍不住开口。

“嗯。”奴隶回答。

“你不想推翻这些暴虐的有钱人的统治吗?”

奴隶垂着眼睛,“推翻?什么推翻?怎么推翻?就凭借你我?还是凭借你攒下的几个铜币?”

“有钱人,和你,和我,和这个工场里的所有人都一样,他们都是人的血肉之躯。”瘸子叫喊着,差点引来老监工的注目。

“所以,”奴隶说。

“我听说以前的英雄,斯巴达克斯,推翻了一个帝国的皇帝,那么,我们为什么连一个工场主都不敢反抗呢!”瘸子说。

然而奴隶其实并没有听进瘸子慷慨激昂的演讲,奴隶此时的心思已经飘到家,或者说是庄园主人的家,庄园里。“庄园就是你们的家!”庄园主人常常这么说,不知道信的人有几个,但是这时候奴隶确实有些想念“家”。

这个夜晚,奴隶照样在入睡前吃了一大块面包,这是奴隶的习惯,不把整块的食物留到第二天。

奴隶一旁的瘸子——这个瘸子这时候并没有要睡觉的心思,他正为他的宏大计划与理想而激动,“我伟大的宏图就要实现了!”他想。

“你真的不打算做吗?这可是我们成为老爷们的绝佳机会。”瘸子说。

奴隶没有回应或者是,鼾声就是奴隶的回应。

第二天早上,奴隶的床前有一具血淋淋的尸体,内脏从腹腔里流出来,血液流干在地上。

奴隶把尸体翻过来,是瘸子。

奴隶不知道瘸子是被谁杀的,不过奴隶大概可以猜的到,老监工,工场老板,工场保安,无非就是这些贵族老爷或者他们的走狗。

现在的瘸子已经没了生机,已然僵硬的脸上还布着狰狞的表情,二手抓着奴隶的床的角,让奴隶的床被瘸子手上的血浸湿,而瘸子自己的床,其实看得出来,瘸子并没有靠近过,上面虽然说不是十分干净,但至少没有什么血色的东西。

瘸子的另一只手指着门,不知道指的是什么,是门外的人还是门本身?奴隶不清楚。不过,瘸子的伤口——腹部的一道极深的伤口,里面的血仍然可以看见。虽然瘸子让腹部朝着下面,不知道是为了让第一个看到自己的人,应该也就是奴隶看不到自己的脸,或者还是让自己腹部的伤口的血不流出身体,奴隶觉得是第二种。

不过,奴隶并没有为瘸子的死感到多么悲伤,虽然他这两天和瘸子睡在一个屋子里,瘸子也对奴隶的境遇感到不公和悲愤,但是毕竟他想反抗工场主人,在奴隶二十多年的生命里,从来没有人敢,确实也没有人反抗过主人。

奴隶虽然不知道这个瘸子是自己爬回来的,还是主人把他搬回来的,总之,这个瘸子妄想反抗主人,而对于奴隶来讲,反抗主人就是要剥夺奴隶存在的价值。因此,奴隶不但不对自己两天的新朋友的死去感到有丝毫的悲伤,反而在瘸子的尸体上吐了一口痰。

不过,奴隶确实是奴隶,如果是一般人,不要说是新朋友或者陌生人了,就算是杀死自己父母的仇人横死在自己面前,第一时间也不是爽快,并且心理上会被尸体刺上一刀。因为这个向老板请一天假的事情也不是很罕见。而奴隶不属于这一类人。

奴隶仍然是第一个到工场做工的。

巨大的,木的铁的机器在轰鸣,好像要把工场里的工人都通通吞下去一样。奴隶无疑是这些是在这些巨兽中最卖力地想被吞下的一个,其他的工人,或多或少会在纺织机的一匹布织好,下一批丝料还没来的时候——简而言之,这个时候其实并没有什么工作做,这是工人的时间,这个时候哪怕工场里的工人打鼓唱歌,只要声音不回传到隔壁村落里,老监工也不会管这些工人。

奴隶不是这些大声吵闹的工人的一员,或许是奴隶的奴隶生活太久,奴隶只觉得这些工人吵闹。

到了午饭的时间,奴隶没有去拿面包。奴隶直到夕阳快落山的时候才意识到,瘸子死了。

因为瘸子死了,没有人给奴隶拿面包,奴隶的面包早就不知道到哪去了,或许不知道被谁吃了。

奴隶想起自己对瘸子说的那句话。

“不吃的话,就会被别人吃掉。”瘸子觉得自己的境遇实在可悲。瘸子在那个中午告诉奴隶,在这个,就算这个血汗的肮脏的工场,也不会有人抢走你的食物。现在奴隶知道,不是这样的,庄园外边,一样有那些肮脏的人来抢走面包。

奴隶的脸和鼻子通红,大概是因为牛棚的棚子里实在太热。

奴隶的鼻子随着呼吸一张一合。

然而,工场的劳作并没有停止。

老监工往往说着奴隶其实并听不懂的语言,不知道是哪里的方言还是什么,但是奴隶必须听懂他,否则迎接奴隶的就不是拗口的方言而是火辣的鞭子。

这个工场里,最有地位的就是懂得老监工的话的人,这些人往往能把老监工的话翻译给别的工人听。虽然,其实老监工的口音并不是很重,但这些工人的地域不同,对老监工想表达的意思总是模模糊糊,一个能完全听懂老监工和工场老板的话的人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奴隶就属于不能完全听懂老监工的话的那一类。

“喂,”老监工呵斥奴隶,“不要碰那块布。”老监工的“不”的咬字很轻,奴隶没有听见。不出意外,老监工看到奴隶伸手触碰珍贵的黄色布料,抬手一鞭子挥来,打在奴隶身上,将前天鞭子留下的伤疤崩裂,又在奴隶像白土一样的背上留下一座山脉与山谷。

老监工又是一记鞭子向奴隶抽来。

奴隶没有躲闪,被鞭子抽倒在地。

这些工人里——除了已经刚刚死了的瘸子,没有人和奴隶有什么接触,因此也没有人为奴隶说一句话。老监工看着奴隶,哼哧几声,又胡乱抽奴隶几鞭子,直到奴隶的血染红牛棚的坑坑洼洼的地面,甚至溅起的血花要把放在牛棚一侧上面的白布料浸湿前,老监工才收起鞭子,走向大门。

奴隶躺在地上呻吟。

奴隶又一次意识到,瘸子死了。

瘸子死了是真的死了,下午他的衣服就被其他工人摸去,到夕阳出现的时候,瘸子的头发也被工人拔下来拿去卖钱,等到奴隶回到床边的时候,瘸子就剩下一副瘦弱而能看到骨头的身体没有人要,其他东西都被人拿走。

不一会,瘸子的尸体也被工场的人嫌弃,被扔出了工场,而屋外的野鸦一类的正等着人类把自己同类的肉送给他们吃。

这样,瘸子的肉体与物品在一天之内什么也不剩,人死了,他的一切的一切都会化为乌有,瘸子说过。奴隶知道,瘸子真的死了。

瘸子唯一还存在过的地方就是奴隶的床旁边的床,这是瘸子曾经卧眠的地方,瘸子在这个阴暗潮湿的地方度过无数个日夜,但是这张床毁灭瘸子的无数日夜只需要一个日夜。

奴隶在三四天后就已经不知道瘸子是否存在过了,问起其他的工人,他们都已经忘了瘸子了。

“总有一天我也会忘的吧。”奴隶想,“如果继续这样工作的话。”

这样的生活——不知道好坏的生活被一阵马蹄声打破。

随着金属与金属碰撞,金属与肉碰撞的声音,肉与肉碰撞的声音,最终牛棚的大门发出木头与肉和木头与金属碰撞的声音。

门开了。

一个穿着反射着光的金属甲胄的高大男子劈开门,不能称之为门的门,这时候这扇折磨奴隶与众多工人的门只不过是几块木头罢了。再坚硬的东西,哪怕是东方古国的锁子甲,拆开来也不过是一片一片铁的环罢了,再神圣的东西,哪怕是教皇头上的皇冠,摔在地上也不过是宝石与金子的组合罢了。

说回这扇门,这扇门在奴隶工作的时候,看管着奴隶,门旁的老监工时不时在工人面前秀秀自己的神气,然后一鞭子打在不知道哪个倒霉的工人身上,现在这个老监工也倒在地上血泊里了。

“请问,”一个工人说,“你,啊,您,啊,大人您是,”这个工人不断转变用词,生怕眼前的男子让他也倒在血泊里。

高大男子并不在乎工人的用词。

“你们,自由了。”高大男子说。

男子挥了挥手里的刀,又补充道,“你们是自由人了。”

工人们看了看彼此,并没有像高大男子所想像的那样一拥而散。

一个胆子大一点的工人上前说,“大人,我们是这里,工场的,工人。”

高大男子皱着下眉,然后挥了挥手。

“你们都是有土地的农人吧,回自己的土地种地去吧。”

“不瞒大人您说,我们的土地,都在这个东边,已经被工场主,”

高大男子打断了工人的话。

高大男子向他的旁边的一个作随从打扮的男子问,“我们是从东边来的吧。”

“是的,大人。”

“那好了,让他们回土地去吧。”

“那些贵族老爷,”一个工人问。

“和他一样。”高大男子指着老监工说。

“那,你们有土地的回你们的土地去,没有土地的,向东走,找个工场做工去。”高大男子敲打着自己的胸甲。

大概这一队骑士是真正的圣骑士,他们竟然愿意把找不到自己土地,或者是土地离工场太远的工人,也就是现在的农民送回农民的土地。

“你,有自己的地吗?”一个骑士问奴隶。

奴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如果说,奴隶是卖了地的自由人,好像并不是很符合,但要是说奴隶有地,又在哪里呢?

是以,奴隶点了点头,然后摇了摇头。

“我问你,你家有土地吗!”骑士大声喊道。

奴隶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

骑士对奴隶的反应并不满意,于是再问,“那你家在哪里?”这个问题奴隶是可以回答的,只要说出庄园的位置就好了。

“向西边一直走,”

“走多久?”

“大概半天。”

当然,半天就是奴隶从庄园走过来的时间,但是奴隶是用走的,如果骑马,一个小时绝对绰绰有余,显然,骑士也是这么想的。

于是,当时,骑士带着奴隶一直向西走。

奴隶从骑士的口中知道,这个地方,刚好是两个国家的边境。当然,奴隶在庄园里并没有学到过国家是什么意思,但只是听骑士的意思理解。所谓“国家”就大一号的庄园,奴隶想。“国家”就像庄园一样会发生冲突甚至战争,这个地方曾经属于这个国家,现在就属于那个国家了,这都是因为他们——国家的军队的功劳。

说到军队,奴隶是知道军队的。庄园里有几个人,他们不会种田,不会耕地,不会纺织,但是他们身强力壮,如果谁和他们摔跤打架,一定会输。后来奴隶听主人儿子说,这些人叫做“军人”,他们的队伍叫“军队”,专门为了攻打别人的庄园用的。

想到这个,奴隶有些痛恨别的庄园与别的国家了,想到自己面前的这个骑士是别的国家的,奴隶就感到恶心。

不过,奴隶又发现,自己现在也是别的国家的人了,那这个骑士就是自己国家的军人,奴隶看骑士的眼神又越发亲切起来。

不过,奴隶对于庄园的觉悟比对于“国家”要高的多,奴隶即使被自己的主人放回自由,也从来没想到过要背叛庄园。

“我是爱庄园的。”奴隶想。

转眼间,骑士和奴隶到了庄园门口。

“那是你家庄园?”骑士的眼神先是不可置信,然后严肃起来。

“不是,我是这里的奴隶。”奴隶下马。骑士听到这句话整整站在庄园门口思考了好几分钟,或许他这一辈子也不明白这个历史性的时刻,一个奴隶主动要回庄园当奴隶。

奴隶进入庄园,感觉自己到家了,他欢快地跑跳,找到庄园主人领取自己的任务。

庄园主人嫌恶地看着奴隶,不带一丝犹豫地抽了奴隶一鞭子,奴隶却更加欢快了,竟然感觉干活都有了动力,在牛棚工场一天只干半天,现在一天能干三分之二甚至四分之三天了。

庄园主人的儿子不可置信的看着奴隶,“你怎么回来了!”

“这里有家的感觉。”奴隶欢快地说。

瘸子的死好像并没有在奴隶心里留下什么,好像又什么都留下了。

如果不出现意外,本来奴隶会在庄园里继续奴隶的一生,直到死去,他的儿子小奴隶也会继续当奴隶,直到庄园关门。

不过某一日,奴隶在墙外听到了庄园主人与庄园主人儿子的对话。

“那个奴隶,又回来了。”

“我说过这话,奴隶就是奴隶。”

“奴隶也是人!”

“不是。”

“明明是!”

“人会在被欺压以后回来受欺压吗?”庄园主人反问。

随后是一阵死一般的沉默。

“不会。”这声音沙哑起来。

“呵,奴隶就是奴隶。”

“不是的。”这声音小了起来。

“呵,我敢保证,再放走一个奴隶也是一样的结果。”

“但是奴隶也有朋友,他工作地方的工场主说——”

“他看到他的朋友死了也没有反应不是吗?”

随后又是一阵死一般的沉默。

“或许只是他不敢抗争。”庄园主人的儿子说。

“呵,他就是拿着刀也不敢杀我。”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他说不定还觉得我是他爸爸一样的哩。”

两个人,其实是三个人,庄园主,庄园主的儿子和奴隶都沉默了。

第二天,庄园主人身旁站着两个卫士。庄园主拿着一把刀,一把短刀,甩给奴隶,用嘲弄般的眼神看着奴隶。

“来,拿它杀死我。”

奴隶捡起刀来,庄园主和身旁卫士的眼神更加不屑了。庄园主说,“来啊。”

奴隶把刀刺进了庄园主人的身体里。

“贵族老爷和奴隶的肉也没有区别的啊。”奴隶想。

这一日,让整个世界都震惊的事情发生了,一个奴隶刺杀了主人。虽然卫士把奴隶当场格杀,但是庄园主并没能被救回。儿子继承了庄园主的位置。

“父亲一直告诉我,奴隶和人是不一样的。我从来没有相信过,我一直相信,奴隶也是有感情,有思想的。”

“庄园主能杀奴隶,奴隶现在也能杀庄园主,这一点没有什么不同。我一直在想,如果善意地对待奴隶,给奴隶好一点的待遇,奴隶会不会更听话呢?”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是,我愿意尝试,表现好的奴隶,我愿意放归他们自由。”

“奴隶是主人的财产,主人应该保护奴隶。”庄园主人的儿子,现在是新的庄园主这样说。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9,928评论 6 509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3,748评论 3 396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66,282评论 0 357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9,065评论 1 295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8,101评论 6 395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1,855评论 1 308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40,521评论 3 420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9,414评论 0 276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5,931评论 1 319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8,053评论 3 340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40,191评论 1 352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5,873评论 5 347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1,529评论 3 331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074评论 0 23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3,188评论 1 272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8,491评论 3 375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5,173评论 2 357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