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21年清明，我回到了阔别八年的家乡。
不知为什么，明明外面日新月异，家乡却几乎丝毫未变。
就连我当年离家的那条土路，也没有翻新的迹象。
但这些都与我无关，我只是一个过客罢了。
我这次回来，是为了给母亲上坟。
一路上，姐姐亲切地牵着我的手，就像小时候那样。
父亲亦步亦趋地跟着我们，扛着一把铁锨。
他的头发已经全白，才50出头就已驼了背，生活的不如意生动刻画在他的脸上。
让人怪痛快的。
赵新奕倒很是积极，特地从市里赶了回来，吊儿郎当又小心翼翼。
我知道他的想法，不管我们如何待他，但他一直以两个姐姐为荣，尤其我这个定居国外的姐姐，更是为他添了不少的光。
母亲坟前比我想象的干净整洁许多，几年前还立起了墓碑。
上面是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她安静又羞涩地微笑着，就像从未经历后来的不堪那样。
母亲已含笑九泉，但活着的人仍然不可饶恕。
2
我叫赵晓雨，姐姐叫赵晓蕊。
我们原本有个幸福完美的家庭。
父亲是个木匠，母亲是个家庭主妇。
虽然比上不足，但一家人和和美美，母亲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我最喜欢闻母亲身上的味道，那是淡淡的洗衣粉与阳光照耀后的香味。
也是幼时的我对幸福的全部定义。
我爸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只负责赚钱养家，其他从来不管。
我与姐姐的降生，给他们带来了许多的快乐。
除了奶奶偶尔关于没有孙子的抱怨外，其他一切风平浪静。
毕竟她有好几个儿子，还会给她生很多个孙子。
可是人啊，又怎么会一直顺遂下去呢。
那个年代娱乐匮乏，对于男人来说最大的乐趣就是喝酒。
我爸也不例外。
从浅尝到迷恋，他只用了一年就成了酒罐子。
刚开始的时候，喝酒后还只是大睡一场。
后面慢慢就演变成了家暴，疯了般地打我们母女三人。
每当黑夜来临的时候，我都会下意识地反锁上门。
可魔鬼仍然会到来，只是拳头很少打到我的身上。
不是恶魔仁慈，而是母亲与姐姐对我的爱。
我在她们身下握紧了拳头，与那个号称父亲的人不共戴天。
那时候姐姐9岁，我6岁。
3
几乎一夜之间，我妈就从村里人人羡慕的女人，成了竞相唾弃的对象。
谁都知道村东头的赵家男人是个酒鬼，喝醉了专门打妻女。
舅舅知道后，跑过来闹了一场。
但酒醒后的爸爸无比真诚，表演起来入木三分。
渐渐地，舅舅也就不管了。
我妈应该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抑郁的吧。
经常发呆，默默流泪，打不起精神干任何事。
最糟糕的是，她连个诉苦的人都没有。
那时我姐懂事了一些，看到我妈总是躺着，就会主动去做饭。
她只比灶头高一点，就搬个马扎站在上面。
看到姐姐端来的饭，我妈哭得更凶了。
她抱着我们姐妹，身上不再有好闻的香味，而是溢满泪水的咸味。
这样的母亲让我陌生，也让我害怕。
她一遍遍告诉我们，不管生活再难，都要坚持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
我们答应了她，她却放弃了自己。
后来我想，她该是抱着多么决绝的心态在跟我们告别啊。
还有什么是比死更难做的决定？
活着是痛苦，死去是解脱。
4
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一个绝望而平静的夜。
我爸一夜未归，我们难得睡了个好觉。
我妈却选择了自杀。
她的身体依然温热，面容仍然熟悉，可不管我们怎么呼喊，她都不会再醒来了。
我们的天塌了。
我爸带着满身酒气回来的时候，看到满院奔丧的村民，与啼哭不止的我们。
脸上愣了愣，但那也只是一瞬。
随后又是平时那种漫不经心的表情，对我们说，“哭什么哭，老子再给你们娶新的就是了！”
我们哭得更伤心了，都说天底下最可怕的就是后妈。
亲爸都尚且如此混蛋，后妈就更不用说了。
我姐牵着我在妈妈坟前发誓说，一定会好好照顾我，会好好地活下去。
从此长姐如母，她学着妈妈的样子洗衣做饭，尽她所能地护我周全。
可她也只是个10岁的孩子啊！
我那时还很任性，总会问姐姐要妈妈，非要到地底下找妈妈。
姐姐抱着我泪如雨下，告诉我妈妈去天堂了。
可就在我慢慢适应没有妈妈的生活时，后妈登场了。
5
要说我爸还真挺有能耐，认真起来就没有他办不成的事。
我妈走了不到半年，就把年轻貌美的后妈娶到了手。
人家还不嫌弃他的两个女儿。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给我们姐妹俩一人买了一根扎头绳。
她说礼轻情意重，以后会好好待我们俩。
我看到她那白白嫩嫩的样子，心想她能挨打不？会不会像我妈一样死啊？
但事实证明，人不能只看表面。
她虽然弱不禁风，但却拿住了我爸的心。
她只要撒个娇，我爸就狗腿的立马应和。
可能是觉得自己年纪大了吧，毕竟他大她10几岁，她也没有我妈好操控。
后妈对我们倒还好，至少不会非打即骂。
她对我们的态度非常的平淡，平淡到常常忘记我们的存在。
比如她娘家来人了，我和我姐尽心做好饭菜以后，就会退回厨房。
没有她的允许，我们是不敢上饭桌的。
姐姐在院里找到一个废弃的小桌子，我们把它洗净晾干以后，就成了我们的饭桌。
给他们做好饭后，我姐会单拿一个盘子，盛出一些菜。
我们姐妹相对而坐，比看着他们吃饭开心多了。
也就在那年，赵新奕出生了。
6
后妈怀孕的时候，对我们极尽苛刻。
可能是觉得我们多少占去了我爸的爱，或者我们花费了我爸赚的钱。
她开始厌弃我们的存在。
那一年，我们除了上学以外，就是回家做家务。
后妈的肚子就是她的法宝，我爸对她更是百般宠爱。
人家说有了后妈就有了后爸，我们是先有的后爸。
我妈在的时候，都是冷酷无情。
我妈走了以后就更不用说了。
我们只是家里两个免费又讨厌的劳动力罢了。
赵新奕出生的时候，我爸的DNA倒是狠狠动了。
嘴上说着男女无所谓，但看到是个男孩，他脸上的欣喜是掩饰不住的。
就这样，我爸有了儿子，我们有了同父异母的弟弟。
我们对于赵新奕，像后妈待我们一样冷淡。
但照顾赵新奕的任务，还是落到了我们的身上。
我们就像保姆般兢兢业业，把家里孩子收拾得妥妥当当。
赵新奕一天天长大，追着我们叫姐姐。
我们也终于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了。
7
我姐初中毕业就辍学了。
长期的压力与重担，让她早早没有了少年的朝气。
她很早就说，希望快快长大，逃离这个家。
可每次都会忧心忡忡的看着我，你该怎么办呢？
我则信心满满的说，你走你的，安顿好后就过来接我，这样咱俩就都有了指望。
至今还记得那天，我姐背着巨大的行李包，里面有被子和生活用品。
爸爸只给了路费，再无多余的费用。
其余的一切，都要靠她自己了。
她一步三回头的看我，但我坚定的挥手，让她大步朝前走。
拖累她这么多年，我只希望她可以放心地飞。
姐姐走了以后经常打电话回来，她说自己到了厂里上班，一个月2000块的收入。
她自己留一半，一半寄给我爸，里面有我读书的费用。
她希望我好好读书，将来拥有不一样的命运。
我清楚姐姐的愿望，可却无法承受起她的期待。
家里的一切家务都押在了我的身上，姐姐寄来的钱也都变成了弟弟的辅导班费用。
他们何曾会想起我？
可在给姐姐的信里，我告诉她一切都好。
就像她希望我的那样，我同样希望她畅快地过日子。
不掺杂任何的顾虑。
8
我的学业止于高二。
开学老师让交学费的时候，我爸的脸拉到了地上，后妈则一路摔摔打打。
总而言之一句话，不是交不起，就是想拖着。
从我妈离世以后，每年交学费都是我最痛苦的时候。
老师一次次在讲台上念名字，我一次次把头埋到了尘埃里。
尤其到了青春期以后，我多么希望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个正常人，不用受尽老师和同学异样的眼光。
那当然是奢望。
但这一次，我不想再忍了。
我把多年来积攒的零花钱数了数，刚好够到广州的火车票。
那里有同村的女孩，她可以为我提供立足之地。
当天晚上，我就毫无留恋地走了。
家乡的月亮又圆又大，照着离家的路光明无比。
正如我躁动不安的心，开始期待已久的流浪。
日子再苦，也不会比现在糟了。
等姐姐辗转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是厂里的熟练工。
她非要我回去读书，但我笑着说我真的很快乐。
不用再战战兢兢的生活，对我就是最好的福报。
姐姐看向我的目光顿了一顿。
我知道她一定是全天下最懂我的人。
9
后来姐姐也来到了广州，我们姐妹俩继续互相陪伴。
我上了夜大，在上班的同时不断提升自己。
姐姐则进了一家美容店，想好好学个手艺。
噩梦般的日子成为了过去，现在我们都是自己人生的主人。
不用再依附谁，亦不用再害怕谁。
这对别人来说再正常不可，但于我们却是天堂般的快乐。
一次机缘巧合之下，我误打误撞地进了培训机构做销售。
里面有教英文的外教，也有进来学中文的老外。
我就是在那里认识的泰卡。
他是一个阳光又温暖的大男孩，我从未想过会有他有任何的后来。
但他却在我总是快乐的外表下，看到了我眼里的忧伤。
有一次他问我为何微笑的时候，仍然会是落寞的？
我不知如何解释，只是在那个刚好空闲的下午，与他坐在学校的长廊下，讲述了我童年的过往。
那是我的前世今生，亦是我难以逾越的痛苦记忆。
但泰卡告诉我，那不是我的错，我与姐姐都是受害者。
为何要用别人的过错来惩罚自己？
看到他那认真的神情，我第一次感到被异性重视的幸福感。
长期付出与讨好型人格，让我都忘记了，原来我也值得被爱。
在他的陪伴下，我渐渐走出了过去的阴霾，重新好好爱自己。
原来世界天高海阔，而我是自由的小鸟。
小鸟当然也要归巢，泰卡告诉我，他就是我温暖的巢。
10
2018年，我与泰卡结婚了。
我在国内亲友寥寥，只有姐姐与学校的同事参加。
但那对于我，就是最圆满的婚礼。
我没有通知我爸，他不配出现在这样的场合。
他在我离开以后，从未担心过我的生死，只是通过姐姐问我，能不能寄些钱回去？
我让姐姐传话，就当我死了吧。
婚后我就与泰卡去了新加坡。
到了泰卡家以后，我才知道泰卡身上温暖的出处。
他妈妈总是笑意盈盈，爸爸也是充满着慈爱，一家人都对背井离乡的我百般照顾。
那天我鼻子不断犯酸，眼泪几欲流出。
泰卡默默牵住我的手，走到后面的院子里。
他说我在这里可以尽情疗伤，而他会是我永远的避风港。
看着眼前纯真的大男孩，我终于明白母亲说的，活下去就会有希望。
泰卡就是我的希望。
11
其实这次我不想回来的。
我只想看看阔别五年的姐姐，她嫁给了老家的一个可靠的男生。
后来定居在了市里。
到姐姐家那天的晚上，我却不断梦到母亲。
多年未梦到过母亲，现在却如此频繁的出现。
我不清楚到底是她想我了，还是我想她了。
但无论如何，我知道我必须回去看看了。
这也是泰卡第一次跟我回来。
他对我爸倒是非常客气，礼物浩浩荡荡摆满了后备箱。
大概他也知道，下次不知何时了吧。
那天我坚持没进家门，只在院子里坐了坐。
我深知那已不是我的家，虽然是我待过16年的地方。
后妈看我的眼神多了温柔，我倒也心平气和地和她问好。
时光啊，真的可以改变很多东西。
曾经憎恨的东西，现在全然不在乎。
曾经以为迈不过去的坎，也不过是人生一段历程而已。
12
这些年来，姐姐与赵新奕的关系缓和了不少。
甚至可以说与亲姐弟没有什么区别。
我爸晚年有儿女相伴，倒也不算孤单。
一切都好像有了美好的大结局。
就连母亲的死因，也慢慢被遗忘了。
始作俑者，没有得到报应。
她也终究只是枉死了。
离开家乡的路上，我在车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母亲再次来到我的梦里。
她身上还是好闻的洗衣粉的味道。
她微笑着告诉我，当初是她选择的路，一条懦弱又愚蠢的路。
但她很高兴地看到，我与姐姐都选择了坚强。
这才是所有女孩应该走的路。
我不舍地拉住她的衣袖，她却告诉我好好享受现在。
终有一天我们会天上见。
醒来的时候，泰卡正细心地拭去我眼角的泪水。
我窝在他的怀里，有了天长地久的踏实感。
突然很想念我们新加坡的家，那里有我精心布置的一切，亦是我心灵的归宿。
我们都是平凡的人。
但愿在人生的这场大剧里，只是亲历者，而非牺牲者。
我会把母亲未走完的那条路，继续好好走下去。
等到风景都看透，依然可以看细水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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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每讲故事：聚焦情感故事，书写百味人生，每个独立的个体，都有不为人知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