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严厉
对阿公最初的印象是严厉无比。好像一年365天,就没见过他笑的样子。
我大约3岁左右的年纪,已经开始记事。那年阿婆卧病在床,整个小房间都是她喃喃的呻吟声。她把我叫到床边让我到村子唯一的小卖部那儿找医生。我小小的,身高还凑不到大门的门栓,就小心翼翼地搬来一张小凳子去够。就在我打开大门的那一瞬间,开门声惊动了在隔壁屋的阿公。他暴怒地拿着一条藤子嘴里骂骂咧咧地朝我冲来。
我吓得开始大喊大哭,向街道的小卖部跑去。
后来,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的聚集到了一群的大人,围在我们那间破旧的小瓦片屋外。阿公把门锁了起来,不让我进去,也不让医生进去。大家在门外你一句我一句的劝,我在一旁忙着哭。
02
相依为命
后来,终究没能留住病重的阿婆
那时候,我幼不更事,不了解什么是生老病死,不懂得什么叫阴阳相隔。
我只记得从小只有我和阿公阿婆的三口生活里,突然间聚集了很多大人,热闹无比。那时候不知道,一场沉重的告别仪式,有时候也是一次难得的完整团聚。
我跟着小伙伴一起混在大人堆里,给阿婆送葬。我一路上跟小伙伴炫耀说“你看,棺材里面躺着的是我阿婆”。直到要下葬,大人把所有送葬的人赶走,并一路有人在背后叮嘱“不要回头,不要回头......”
那一刻,年幼的我好像才意识到阿婆真的回不来了。
然后,我回到我的小瓦片屋外。阿公没有去送葬,他就伫立在门口处若有所思。
看到我的一瞬间,严厉地问“你跑哪去了。”
“我去送阿婆。”
然后,我们相互对视,谁也不再言语。
后来,在漫长的岁月里,我才慢慢懂得那时候的感觉叫相依为命。
03
后来,他变了
阿婆走后,我世界变得更小了。小得只剩下阿公一个亲人。
那时候的阿公已经不再是前面那个严厉地不拘言笑的老人了。他开始变得慈祥,可蔼可亲。他变得特别爱我,至少在那一段日子里,我特别的快乐,特别幸福,好像生命中这样就足够了,也没有感觉缺少什么。
他会给我讲故事,会悄悄地从口袋里变出一颗糖果,一把瓜子,有时候是一个大大的橘子给我,可是很奇怪,我每次伸手去翻,总是什么都翻不到,他一变就能变出来了。
后来,我们爷孙不再住在那个小瓦片屋了。我们搬到了一个一个更大的屋子。
每天傍晚他就拉着我的手到小卖部那去吃饭,一直在那里留到看完珠江频道的剧场结束,大约晚上9点的时候。(后来我才知道小卖部的老板是我叔叔,是阿公的儿子)
然后每天晚上的那段黝黑的小路就是我走过的最欢快的道路了。
他总是拿着手电筒,微弱的光一闪一闪地照照这照照那。盛夏里小路两旁的田地里时不时传来几声蛙鸣,树梢上不停断的蝉鸣。我心里没曾惧怕过,只感觉到好快乐。
我那时候天真的以为,日子可以一直这样走下去的。他牵着小小的我,每天不知疲倦地反复走在那条小路上,听蝉鸣,听蛙叫,听他讲小故事.....
他不会变老,我不会长大。
04
他教会我什么叫牵挂
时间总是游走得很快,握不住,抓不着。
转眼间,我到了上学的年纪。于是,我被送离了小山村,去到城里的家人处。
那是我跟阿公的第一次分离,好像也是最彻底的一次。
那天,我记得很清楚。我坐在阳台上,家人在喂我吃饭。我看到楼下停着一辆大巴车,我于是兴高采烈地指给家人看,期间被塞了一口满满地米饭。我死死地盯着那辆大巴车,我总有一丝预感这辆车与我有着千丝万缕地联系。
不多久,我就看到了阿公。他从车上下来,手里拿着一个大麻布袋,嘴里说着“辛苦了,同志。”
我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嘴里的米饭漏了一身。
家人在一旁骂,我却怎么也止不住思念的泪水。只知道喃喃地叫着“阿公,阿公,阿公.......”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最深牵挂会在见到那个人的一瞬间情绪崩塌。
05
再后来,他病了
我忘了那时候我上几年级,是三年级还是五年级。已经记不清了,就像我说的我的记忆开始变得模糊了。
反正在我小学的时候,他病了。
半身不遂。
你知道,我阿公是多么要强和强壮的人吗?他在我小的时候是可以赤脚追赶大黄牛的,他一边追一边喊,手里的鞭子一下一下地抽打着大黄牛,那声音,那气势,连叔叔那些青壮年都叹为观止的。
所以,他病了,不能动了。是一件多么令人伤心的事。
他生病的那段时间,都住我城里的家里。
一天傍晚,天空的云朵开始慢慢染成淡红色,太阳渐渐消弱了它的光。我陪他坐在大门外,他昂着头依靠着门,眼睛看着天空,嘴里开始喃喃吟唱着什么。声音很小,我甚至都听不到。我轻轻唤他一声“阿公”,他没有理会我。
他保持着他的姿势,继续喃唱着,眼眶盈盈有泪。
他沉溺在岁月中,在他的世界里,在一段也许远去却美好的往事里。我知道,此时此刻他的静止的,这个世界没有我。只有他那首不知名的听不出调调的歌曲和他大半生的感慨。
06
最后,他走了
那一年,我高二,6月份。
我寄宿在阿姨家。那天像往常一样回去,妹妹跑来拉住我的手说“你阿公死了,我婆婆昨晚就回怀乡去了。”我没有说话,轻轻地“哦”了一声。妹妹追问“你是不是很难过,你想哭吗?”我没有回答。
接下来,我很平静地吃饭,洗碗,睡午觉。
上到三楼我的房间,把门带上,换上睡衣,躺在床上。一切都很正常,很平静。
闭眼,五分钟后再睁开,枕边已经湿了一片。
但我努力地咬牙,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我拼命告诉自己:这不是自己家,要压抑住。
最后,我向学校请了假。
那时候身上没有钱,跑回家去没有人。就到家附近常去的小卖部那管老板娘借了20块钱,买了票,搭上了回怀乡的车。
一路上,我开始慢慢平静了下来。
然后,见了他最后一面。
他安静地躺在棺材里,我走近,看到他瘦的不成人样,眼睛没有完全紧闭。我在想他现在还能看到我吗?
我在心里说,阿公,走好。我会好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