黏糊糊湿漉漉的初夏清晨,我住的城市刚刚苏醒。
我住在武汉,一个吃早餐称为过早的城市,被雾气氤氲的长江切割成三镇。
“小家妇女学豪门,睡到晨时醒梦魂;且慢梳头先过早,糍粑油饺一齐吞。”清道光三十年,叶调元刻印的《汉口竹枝词》首次将吃早餐表达为“过早”一词。
一日三餐中,武汉人最讲究过早。相对于在家倒腾一顿像样的早餐,人们更习惯于在街头巷尾寻觅一份熟悉的味道,遍布武汉三镇的早点路边摊可与早晨人声鼎沸的菜市场分庭抗礼。
香气四溢的热干面、色泽金黄的豆皮、油而不腻的烧麦、麻辣鲜香的牛肉粉、外焦里嫩的面窝、清冽甘甜的蛋酒、浓郁鲜美的鲜鱼糊汤粉、糖汁四溢的欢喜坨……当常与年和节连在一起的“过”字沾上了武汉特色早餐的香味,便不自觉生出一种仪式感的重视与家常式的亲切。
相对于旅游景点户部巷的连锁早餐店,真正的美味往往隐匿在一个个路边街角旮旯不起眼的小店摊贩里。你若问这些老武汉们全武汉哪一家热干面最好吃?他们的回答大多会是:“我屋里楼下那家。”
有时候睡到早上10点多,往往还要拎一份蒸饺对付一下过早,才能安心准备午餐。
在武汉住了28年,我在热干面从1角钱涨到四五块的四季里飞速长大了,在江水日夜冲刷的江南岸光谷工作。
光谷是城市中最忙碌的地带,无数异乡的学子在这里求学、工作与定居,穿梭在城市丛林的钢筋水泥之间。每天早晨,大量的人潮从地铁站鱼贯而出,散落在无数个便利店里。一份蒸包与豆浆的热气可以在2分钟内抚慰一个城市中漂泊的胃。
先生工作繁忙,工作日我们无法一起吃中饭,有时候连共度晚餐也变成一种奢侈,于是过早便成为一天中最不可辜负的时光。
早高峰基本都会堵车在路上,但过早的念头就是不肯罢休。
坐在小吃店的一角,芝麻酱的醇香与面条的筋道跳跃在舌尖上,再配上一碗鲜嫩甜滑的糊米酒,细碎的满足感就能在每一个脑细胞中扩散而开。在这一刻,我们可以暂时忘却职场拼搏的疲惫与家庭生活中的琐碎,只享受眼前的一面一汤的小确幸。
有的时候,单单是站在冒着热气的铁锅旁等待一锅即将出炉的三鲜豆皮,看着师傅翻动着那金灿灿的家伙就要咽口水了。有时候难免吃撑,需要出去溜达一圈消化一下。豆皮和热干面曾亮相《舌尖上的中国2》之《三餐》中,打开屏幕烟火气息扑面而来。
周末的早晨大抵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光。在充满市井生活气息的老汉口,人们有着充裕的时间在家附近的炸面窝摊前排成长龙,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粉,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等待面前的新鲜面窝起锅。
愿意等上三四十分钟的武汉人,常常一买就是十来个,趁热一口咬下去,内圈薄而酥脆,外圈绵软蓬松,葱花、姜末、芝麻与米浆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这是习惯于外卖订单的城市上班族难以享受的奢侈。
虽然比不上广式早茶慢节奏的精致,起源于码头文化的过早却变成我青春味蕾中一个鲜活的动词。
武汉的早餐店一般面积狭小,无法提供更多用餐场所,很多店家别出心裁准备了若干塑料板凳当桌子。上学时印象最深的就是和家人汗流浃背地围坐在路边的小板凳上,背盯着夏日的炎炎烈日,埋头吃热干面吸允冰绿豆汤的样子。
除了“小板凳吃法”外,我还在长期的过早城池中练就了一身“边走边吃”的技能。在很多个早晨的街头巷尾,背着书包撑着伞的武汉姑娘,依然有办法在汤汁不洒面不泼的情况下边走边吃,享受一顿匆匆平民又美味的早点,给忙碌的一天注入满满元气。
有时候害怕上学迟到也会买上一份饼干或者面包当作早点,但却总会觉得缺了点什么。
早点师傅麻溜地给一份份早点打好包,无论是开着奔驰宝马的白领精英,还是工地上准备开工的工人,饮食男女纷纷褪去了浮夸与造作,等着用一团热气填饱肚子,开始新的一天。
这便是武汉数以万计的早点摊子最可爱的地方——别具一格的市井气息。
从初中到高中,我读书的学校附近都会有一家老字号的小吃店。汉味热干面、脆香怪味薄烧饼和美味的桂林米粉不仅成为街坊领居的首选,也支撑着我和同学们在雪片般考试与作业的间隙里最朴实的幸福感。
对青涩且囊中羞涩的少男少女,第一次约会常常从街头早点铺的一碗热干面开始,又偶尔在一份烫口的汤包中滋生中比汤汁更浓郁的少年情怀。
我的少女时代不是粉红色的,而是风风火火的生煎包和油乎乎的大油饼的金黄。闭上眼睛,脑海中便会自动勾勒出一幅汉味早点的美食地图。
时间的年轮夹杂着糯米鸡的香腻滚过,那些背着书包的学生们如拔节一样一届届毕业。多年后,如果有时间,他们还会带着自己的爱人,牵着可爱的孩子,与头发花白的老板娘聊着天,再度重温那属于青春记忆的早点滋味。
武汉的天气是怪异的。夏季湿热、冬季湿冷。在湿冷落雨的早晨看着小巷早点铺上支起的锅炉,看火苗在湿冷的空气中摇曳,看热腾腾的蒸汽从沸腾的锅里喷出,便会觉得安心。如果这时再能来一碗麻辣过瘾的牛肉粉,一股暖意便会从脚趾尖蹿到头发丝儿。
那个没有大众点评的年代,靠传统手艺火起来的早餐店几乎全靠口口相传的口碑。如今这些早点店有不少演变成了都市男女眼中的“网红店”,是否愿意在周末早上起个大早驱车过江赶往这些热门的早点摊逐渐成为检验一个真正武汉“吃货”的标配。
在城市飞速的建设与拆迁中,很多老字号的早点店面常常免不了被改装、搬迁甚至消失的命运。与此同时,连锁面包店、打中式早餐牌的肯德基,以及无数略带小资风格的快餐店正在奋力抢滩新一代武汉人的早餐江湖。
年少时爱吃的鸡冠饺、需要费点心思的糊汤粉、考验传统手工的糯米包油条……这些美食在如今的城市街头的出镜率已渐渐变少了,让热爱过早的我偶尔会陷入惆怅。
研究生的时候在香港求学,也曾寻觅被香港“食神”蔡澜推荐的港味美食。后来才知道,这个美食家也来过我的家乡,他曾说:“处处的早餐文化,因生活优裕而处于消失之中,武汉的街头巷尾还在卖,我将之冠上‘早餐之都’。”
爱过早的武汉人骨子里是有点烟火气息的,他们很难以在早晨囤于厨房,却能在这座城市的日与夜中把传统与便捷,麻辣与鲜香完美融合在一起。
这大概就是一座城最让人留恋的地方吧,唯有过早与爱不可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