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


我和爸爸住在一间地下室里,一到下暴雨的时候,整个房间被吹得哗哗作响,屋子开始滴水,如同一条巨大的纸鱼在下水道里游泳。每到这样的晚上,楼上的男女便开始呻吟,吵得人睡不着觉。爸爸用一根棒子,愤怒地捅动天花板,边捅便骂道:要操怎么不下去在雨里操?那样更有情调!

  在下雨的晚上,因为怕触电没有开灯,在加上置身于地下室,我们的世界永远是一片漆黑的。那种漆黑是明亮的漆黑,我看不见事物,却能听见整个世界的声音,听得见声音,却不能理解它们的意思,我听见爸爸巨大的呼噜声,楼上男女的呻吟声,听见心脏的跳动声,茫然地睁大了眼睛。

  在这样的夜晚,爸爸有时会赌气似地打开我们的13寸小电视机,在电视机上放一块大塑料袋,开始看很多年前的一场马拉松比赛录像,看他们拖着绵长的步伐,穿过一个个街区。

  爸爸说,他喜欢关注跑马拉松时被甩在最后的那一批人,看着他们困难的换气,左脚甩出一步,右脚吃力的跟上,好像下一步就要跌倒。在这个过程中,原本十几个人的方阵,会慢慢的缩小,大多数人会捂着腹部,脱下比赛服,跨过隔离线径直离开场地。最后,会剩下那一个人,奔跑在摄影机拍不到的地方,偶尔切换到他们的特写来激起解说员的同情心。

  我觉得无聊,但爸爸总会把我拉起来一起看,让我猜谁会是坚持到最后的那一个人,我意兴阑珊地指出一个穿耐克鞋的青年人,爸爸讥讽地哼了一声说,就这种小年轻?你老子我见得太多了,准是第一个退出的!我看好那个穿红色背心的瘦光头。奇怪的是,他总是对的,我问爸爸为什么会猜得这么准。他说,因为我从他身上闻到了和我们一样的味道。

  我和爸爸每天都要跑步。不过,我们不是为了锻炼身体,也不是为了跑到怎样的一个成绩,我们是为了生活而跑。爸爸从我6岁那年开始在学校门口摆摊卖手抓饼,这也意味着我是整个学校最幸福的人,我可以在别的小学生为了凑到那五毛一元的零花钱绞尽脑汁的时候,左手一串里脊,右手一串鸡柳,还来不及擦嘴角边的油,就再拿一串五花肉。隔壁卖油条的叔叔常说,老王,少给孩子吃些油炸食品,你看小王那腿杆子都快赶上你的啦!以后大了说不定比他老汉儿都胖!

爸爸说:“胖?胖个鸡巴捅洞洞!我儿子这身材,走学校里谁都得跟着他混!”

同学们都说,我爸爸的长相很可怕,矮矮胖胖的,脸上有道长长的疤痕,左手缺了无名指和小指,但是却莫名有一种亲近感。我的同学们都喜欢跟我一起玩,一方面是想从我这捞点好处,弄两串土豆片来吃,另一方面,我爸爸实在是一个很有趣的人。他就像一个比你大两岁的孩子王,喜欢用一些你平时想都不敢想的粗言秽语来当语气助词,会在你不注意的时候脱下你的裤子在你的屁股上画两只乌龟,他会在你路过的时候故意用最大的声音给你打招呼,让整个学校的人都回头看着你的大红脸。爸爸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们赛跑的对手,是城管的巡逻车;发令枪是我的朋友的第一手情报(他爸爸是巡逻这一带的城管),一旦看见他在学校门口向我们招手,我们就得立即把食材打包装在塑料袋里,放在另一个巨大的蛇皮袋里面,然后把蛇皮袋塞到手推车下面,迅速奔跑起来。在我们的号召下,所有的小贩们也都采取了行动,浩浩荡荡的冲出街道。

有一天,爸爸说:你应该去练习长跑。

我问爸爸为什么,他说,他一个朋友的儿子,因为长跑很厉害,被特招录取了飞行员,他觉得我也应该试试。

可是我近视啊。我说。

你,视力不好?爸爸惊讶的问,他在房间里焦急地踱步起来,随后把目光锁定在了可怜的电视上。

“这可不行,得把电视撤了。”

与其说是为了我的未来,倒不如说,这是爸爸试着成为一个家长做出的努力,虽然不清楚该怎么做,但总得做点什么莫名其妙的决定。

总之,我还是开始练习长跑了,戴着花了爸爸半个月工资买来的高价眼镜(被售货员忽悠戴这款眼镜能降低度数)。还记得戴上眼镜的第二天,我站在爸爸摊前,摘掉眼镜大声喊到:“爸!我能看见了!”

“我说什么。小孩的恢复力就是好!”

我就是这样保住了电视,然后日复一日的练习长跑,晚上看马拉松比赛。

学校田径队的教练姓田,因为常年戴眼镜把鼻梁骨压的又扁又平,我们偷偷的叫他田鸡。田鸡是我爸爸的酒肉朋友,在无数个喝大的夜晚中的其中一个我被爸爸涕泪交加的托付给他,说什么我们老王家的飞天梦就交给你了。我对田鸡没什么好感,他每天除了醉醺醺的来操场布置一下训练任务,就只会讲一些无聊的荤段子。有一天天气实在太过炎热,我被大家推去向田鸡申请休息一天。田鸡那天实在是喝的有点过多了,以至于他的脑门发黑,在烈日下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紫色。他擦了擦嘴角的哈喇子,走到队伍面前,说:“想休息啊?”

我们满怀期待的点了点头。

“掏出小鸡鸡给我看就让你们休息。”

“什么?”

“小鸡鸡。”

我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要休息吗?”

我一狠心,把运动裤连同内裤向下一拉,脱在脚边,明明是大夏天,我的蛋蛋却打起了寒战,缩成一团。印在内裤上的钢铁侠举着拳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用余光往两边一撇,绿巨人,美国队长,蜘蛛侠都有,简直能凑成一个复仇者联盟。田鸡大笑着说,这就对了嘛。

我爸爸的朋友就全是田鸡这种人,油腻,疯癫,犯起傻来不记后果。这件事的后果就是,我们在操场上公开裸露的画面被一个路过的女同学抓了现行,还拍了照,田鸡当即被勒令停职一个月,而我,在年级上的名号也由“手抓饼店老板的儿子,真羡慕。”变成了“内裤上有钢铁侠的人,真变态”。

为了扭转这一印象,我决定在学期中的田径运动会上大显身手。为了实现这一目标,我还要绕着小镇跑上一圈。越过便利店,越过各种零件和电线如肠子般纠缠在一起的五金店,每当迈出一步,街景就在刹那间变幻。我时而把身边的景物当做超越的坐标物,奋力往前踏出几步;又时而把行人们一起作为我的观众,想象着他们一起奋力为我喝彩。最后一段路是在一排路灯下,它们是我最后的对手,我穿过下班回家的人潮,慢慢地开始加速,我用余光看见身边的路灯从后向前正在渐次亮起,我憋足一口气,全力冲刺起来,把亮起的路灯甩在身后,随后冲过学校大门,摔倒在花坛的混凝土平台上。

到了穿过那一排路灯而下班的人潮还在小镇的另一头的时候,田径运动会到了。我们“复仇者联盟”几个人站在跑道前,只听发令枪一声响,我们就张牙舞爪地跑了出去,那样子不像超级英雄,反而像未开化的野狗。

渐渐的,我把鹰眼,黑寡妇,美国队长和蜘蛛侠都远远的甩在身后,嘴中不停的呼出热气,把镜片整个覆盖。我看见绿巨人在我眼前大概10m的位置,我一咬牙,小腿吃力的扑腾两下,将他超过。还没来得及得意,绿巨人就立马追了上来。我们交替领先了好几次,看台上的观众们起哄一样大喊着,“冲啊,钢铁侠。”“喂,绿巨人,不要输给他啊,你的鸡鸡可比他的要大啊!”我感觉到眼前的雾气越来越厚了,脑袋开始发懵,脚步开始凌乱。而这时,绿巨人像是要向大家证明自己的鸡鸡确实比我大一样,开始咆哮着加起速来。

在这一刻,我跟看台上的爸爸四目相对,他穿了一条深黄色的牛仔短裤,把他粗壮的小腿勒出一条条的青筋;一条很难称得上干净的围腰松松垮垮地绑在腰间,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衣物。看的出来,他是刚做完早上的生意,没来得及换衣服就赶了过来。他深呼一口气,快速往自己身上罩了一件红色的背心,然后扯掉头上的假发,龇牙咧嘴地冲进了场内,纵使两个保安也没能把他抱住。

爸爸是在模仿录像带上的那个老头!

爸爸冲进跑道,跟我平行在一起,提醒我控制呼吸,准备加速。“要超了他狗日的。”我想起无数个我跟爸爸一起跟城管赛跑的日子。

我用尽全力往前方蹬出一大步,任由身边的景物再次化作模糊的几何体,我只是想跑,跑到双腿抽筋,只为了追到前面那个穿着红色背心,浑圆扭动的影子。

我家,也就是那个一到下雨天就会漏水的地下室,窗户往上一点的地方有一个路灯,它同时也是所有流浪汉和醉汉的厕所。我每天守在地下室的窗前,仰望着路灯,等待着流浪汉准时出现在路灯下小便过一轮,爸爸的影子差不多就该出现了。影子被灯火拉长扯在夜空中,与流浪汉的排泄物混合在一起,像是一个小小的宇宙。醉醺醺的爸爸在宇宙中跟路灯玩着摔跤。

路灯总是忽闪忽闪的,如同宇宙迅速地眨了一下眼。在它眨眼的瞬间,宇宙的另一边也许正在经历一场大爆炸,而这场爆炸射出的火星将在几万年后穿过大气层,把地球整个轰平。不过,这些,跟我们都没有关系,我们只关心妈妈什么时候回家。为了妈妈回家的时候能找到路,爸爸时不时的就会爬上梯子,把忽闪忽闪的电灯泡修一修。“我怕你妈妈回家的时候找不到路。”他说。但是妈妈始终没有回来。

我不知道妈妈叫什么名字,自然也不知道她的样子。我只看过一张被爸爸裁剪了脸的结婚照,妈妈穿了一件泛黄的婚纱,露出一双罗圈腿,这就是我对妈妈的所有印象了。在跟爸爸一起看马拉松录像带的时候,我总是在想妈妈,她会不会跟我一样喜欢跑步,喜欢到要离开家,只用双脚就能丈量世界的距离。我想象着穿婚纱的,罗圈腿的,手里拿着捧花的妈妈,跑过旧金山的唐人街,跑过里约热内卢的贫民窟,穿过本初子午线,绕开巴黎铁塔旁拥吻的情侣。我喜欢微笑着奔跑的妈妈。

我也总是在长跑的时候想到妈妈,在最后冲刺的阶段,为了转移注意力,我想起爸爸以前喝醉的时候跟我提起过,妈妈是百货公司的高空玻璃清洁员。她穿着墨绿色的工作服,戴一个防风眼镜,悬挂在城市中央的顶端,谁从那里经过都得向她行注目礼。在数学课发呆的那些日子里,我总会往窗外望一望,看看烈日墨绿色的小点,我把手放在玻璃上,把那个小点遮住,让妈妈乘乘凉。

田鸡说,现在我是我们田径队的王牌了,全中国跑长跑比我更快的初中生不超过五十个。为了成为那五十个中的唯一,我仍然每天狠命练习,练到肌肉发颤,痛到睡不着觉。不过,这是成为强者的代价嘛,我想起爸爸告诉我的话,以及他说这句话时脸上生动的表情,跟着刀疤一起抽动,我不由得笑出声来。

得知我进入全国比赛的那个晚上,爸爸和田鸡,以及他的朋友们,聚在一起喝到凌晨。为了安排我好好休息,爸爸甚至专门订了酒店,不过我可睡不着。我想着自己成为全国最快的初中生,登上领奖台的场景,妈妈应该会放慢跑步的步伐,向身边拥吻的法国情侣炫耀一下自己的儿子吧,又或者,她会在百货大楼玻璃中央的大屏幕上看见我的名字,然后为我欢呼。想到这,我更清醒了,于是换好运动鞋,披上外套,准备绕着跑一圈热一热身。

跑了几分钟,我的脚发出一声细小的咔嚓声,随后我摔倒在了地上,一阵剧烈的疼痛将我重重地压倒在地上,起不了身。我试着深呼一口气,将压在身上的疼痛的重量驱散开,勉强起身,然后又跌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我做了个噩梦。

我梦见自己站在5000m长跑决赛的起跑线上,四周全是人,有田径队的大家,有田鸡,更重要的是,爸爸和妈妈站在一起,举着一个巨型的喇叭给我加油。真有他们俩的风格啊,我想,接着向他们招了招手,看台随即迸发出一阵猛烈的欢呼声。我看了看裤裆里握着拳头的钢铁侠,心想,今天也要一起加油啊。

发令枪响,先抢开局,我迅速起步占领内道,排在第一梯队中段,然后在接下来的几圈里守住占领的优势。在比赛中段,体能到达一个瓶颈期的时候,调整好呼吸,一个个超过前面的选手,终于,到了最后一圈,我的前方只有一个人了。这时,他转过头来,居然是绿巨人。

“怎么是你?”

“哼,我来报初一时校运会的仇来了,那次你靠你那个瞎搞破坏的老爸拿了第一名,现在是全国比赛,我看你能怎么办。”

我看了眼看台上的爸爸,他瞪大眼睛脱了上衣,正在带动整个观众席为我加油。现在,为我加油助威的声音盖过了其他所有的选手,好像这里是我的主场。

谢谢你,爸爸。

我迈出了脚步,想象着自己变成了那个穿红色背心的光头马拉松老头,身边的欢呼声忽然安静了,我的眼前只有跑道的鲜红色,将天空整个覆盖,我想起所有练习跑步的日子,逆着人流向上奋起,穿过所有的路灯,脚抓住花坛那一刻的幸福感;以及烈日下跑步,血浆的味道冲过喉头的感觉。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我超过了前面的绿巨人,终点线就在眼前。

在终点线前一步的距离,我停下了脚步。

寂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可怕的死寂,所有人都捂住嘴,惊恐的望着我。

我回头一看,我的两只脚,孤零零地悬在半空中,被陷死在泥潭里。

“你会活到20岁,然后死去。”

我问医生,这是不是意味着,在19岁第364天的11点50分的时候,我还有时间看半集动漫,吃一碗盖浇饭再抓紧时间盖好被子躺在床上,在时针刚好走到12的那一刻,我的身体会由热马上变凉,成为一具尸体。医生回答我说不是这样的。但是我有我的办法,从那天开始,我再也不把闹钟放在房间里,这样,我的身体也就不知道了时间,就像不能把快过期的月饼和日历放在一起,它们看到日历就知道自己要坏掉了,如果不知道时间,它们就永远不会过期。

那是我15岁的时候发生的事情,在全国比赛的前一天晚上,我被检查出患有渐冻症,只能活到20岁左右就会死掉。但那时候的我对这件事没有什么概念,总觉得20是一个太遥远的数字,就像我奋力跳起后和篮筐之间的距离,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从此以后,我不用上学,有护工穿衣做饭,可以看自己想看的漫画,就算只能活到20岁,这种生活又有什么不好呢?

但最重要的一点,家里请不起护工,这意味着照顾我的重担落在了爸爸身上,随着我的身体一点点僵硬,爸爸也就看起来越来越老了。有一天,爸爸骂骂咧咧地回到医院,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一个小屁孩,看着跟你差不多大,张口就是,爷爷,外科住院部怎么走,我操。

我回到了家里,继续住在漏水的地下室里,每天看各种各样的电影电视剧,哈哈笑过,吃饭,睡觉,沉入一片黑暗之中。

田径队的大家来过几次,他们看我的眼神总是朝下的,好像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那天田鸡也来了,和爸爸喝了很多酒,我听见爸爸在隔壁大笑着,接着忽然嚎啕大哭起来。我在黑暗中,承受着来自隔壁房间哭声的重量,只想握紧拳头,把它们都击碎,但我做不到。

我就这样活着。直到有一天,爸爸红着脸跑回家说,你妈妈要回来了!

爸爸说,妈妈再婚了,现在住在美国。爸爸给她写了一封信,说了我现在的情况,于是决定回国来见我一面。

我不清楚自己听到这个消息时的情绪,开心?怀疑?还是紧张,或者三者都有。但更多的,其实是对妈妈抛弃我们的怨恨。我想象妈妈在国外的生活,他们一家应该是在拥有巨大庭院的房子里,有专人修剪草坪。房子前有一个宽阔的落地窗,在孩子们都在上学的日子里,他们夫妻俩便在通透的客厅落地窗拥抱着对方,两人嘴中呼出雾气,随即匆忙拉下百叶窗。我还想象出爸爸就是那个修剪草坪的人,他站在庭院的角落里,沉默的看着这一切。

但是,妈妈确实是回来了。经过十几年的査无音讯,乘着飞机,坐两个小时的火车,轻飘飘地降落在我们的身边。妈妈来的那个下午,我刻意让自己转移注意力,不要让自己显得过分开心或者过分情绪化,让爸爸精心准备的重逢失去意义。

一辆出租车来到了我家门口的路灯旁,我躺在床上,看着车门慢慢打开,先出来的是左脚,一只红色的高跟鞋,然后是右脚,又是一只红色的高跟鞋,随后出来的是一双笔直的腿,立在明亮的路灯旁,爸爸从副驾驶上下来,表情严肃的给她交代着什么。

站在我眼前的是一个陌生的女人。

关于那一下午是怎么渡过的,我完全没有印象了,因为我知道她不是我的妈妈,我的妈妈没有这么笔直的腿,而且她的演技有些太过拙劣了。不过我还是配合着她演了一下午的戏,在她临走前主动抱了抱她,闻到了她华丽服装下的汗臭味,随后流下了一滴眼泪。

整个下午,唯独这颗眼泪是真的,我很高兴我的妈妈没有真的回来。

爸爸在一个午后消失了。

没有理由,也没有告别,爸爸消失了。现在每天照顾我的是田鸡,那天,他来找我爸爸喝酒,却发现被子的一角糊在了我的脸上,我却不能动手将它移开。田鸡帮我移开被子后叫了救护车,打我爸爸的电话却拨不通了。他连续打了好几个,骂街的声音整个医院都听得见。

于是,田鸡开始每天照顾我的衣食住行,虽然嘴巴总是不干净,但却很细心,说不能再重复上次的意外。有一天,他问我,你那个还行吗?

什么?

钢铁侠。

不行啊,完全硬不起来。我苦笑着向他比了个鬼脸。

田鸡愣了愣,沉默了好几分钟,随后把手放在我的手上,说,其实那天,我真的相信你能获得全国冠军的。

有一天,田鸡满头大汗地跑到我家里,还没进门就大声喊到,快把电视打开,调到体育频道!

我打开电视,调到体育频道,看见正在播放一场马拉松比赛,稀松平常,和平时播的比赛没什么区别。

直到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屏幕里

一个穿红色背心,黑色短裤,脸上有一道刀疤,左手只有三根手指的胖男人,出现在队伍的最后一列,他吃力地控制着脚步,好像背后有人在追逐着他一样。解说调侃说,这个大哥好像小贩在躲城管呀。

爸爸注意到了摄影头正在对准他,他看着摄像头,勉强的挤出一个笑脸,对着摄影头比了几个字的口型。

他说:“儿子,跑起来!”

我知道我只能活到20岁,而且在那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将处于那种明亮的漆黑之中,我看不见事物,却能听见整个世界的声音,听得见声音,却不能理解它们的意思。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有好长时间可以活下去,我还有好多记忆可以储存,就比如现在,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人生中最痛快的一次哭泣,至少,在我死去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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