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毅然决然从那个贫穷的小村庄走出来的时候,他的妻子相信,她的男人会在外面的世界闯出一番天地,一定会的。从她送行的眼神中,他能够读得到,甚至读到了骄傲。
他来到新加坡已经快两年了。经人介绍的工作薪水很少,是城市中最辛苦、最底层的清洁工。两年的时间不长,没有攒下多少钱,但每个月他都能把薪水的大部分汇到中国乡下的妻子手里。两年的时间也不短,他走的时候六个月大的儿子已经两岁多了,但每天随身的照片里还是儿子在襁褓里的模样。
他不知道妻子每个月接到他的汇款时,她的眼神和神态是什么样的,应该还是骄傲地吧。他经常做完工筋疲力尽地坐在那里,发呆地想。每次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就会很舒服、很心满意足,为了妻子的这份骄傲,他觉得自已苦点,真的不算什么。
每天晚上他回到组屋顶层的小宿舍里,想方设法把自己的肚子填满后,他会马上把灯关掉,锁上门,走到组屋群中休闲草地的排椅那里,无所事事地坐着。新加坡很热,一般在房子里是要开空调才能呆得下。他小屋里的空调从来没有开过,虽然房租和水电费已经很便宜了,但还是能省则省。所以,他通常在小区里坐到十一点左右,然后回到小屋,倒头便睡。
晚上在组屋群中的小花园里散步、闲坐的大都是马来西亚人和印度人,或者三两成堆聊天,或者拿着个电话走来走去说个不停。他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但当有人跟他打招呼或与他友好地聊几句的时候,他微笑着,点着头,观察着人家的表情是否需要回应,然后用两年来有限的几句英语应承着,或者干脆憨憨地“呵呵”两声了事。当然大多数时间里,他都是独自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发呆,看光景。
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要持续多久,也很少去想这个挠头的问题。他觉得挣的钱还远远不够让他荣耀地回去。可是,他隐约觉得,现在的工作再做两年、三年、五年,好像他的财产状况也不会发生什么改变,只是好像。
他坐在那里,又看到永贵了。永贵依旧和那个女人一起,有说有笑地走回来。手里拎着一袋两人刚从附近超市买来的食物和日用品,他从袋子透出的物品轮廓看得出来,永贵和女人的生活质量比他好很多。
永贵差不多同时和他来到这里打工,出来前与他隔村。永贵也有老婆孩子,两个闺女,一个小子,比自己的儿子还大几个月。所以他想不明白永贵为什么来这里不久,身边就有了那个女人。他是有点憨,但并不傻。他想不明白的只是一件事,永贵怎么可以那边在电话里“媳妇儿”、“儿子”、“闺女”的叫得那么亲密,同时按月也往家里寄着跟自己一样多的钱;那边却能马上和那个女人卿卿我我甜甜蜜蜜说说笑笑吃吃喝喝大大方方地住在一起。永贵的心,是怎么做到的,他想不明白的仅此而已。
新加坡晚上的空气依然很湿热。
我递给他一支完税烟。
他嘿嘿地笑着接过去,一边连连说着“很贵哩,这个地方”,一边把烟卷放到鼻子下面闻着。
我帮他点上后,自己也点了一支,深吸了一口。
“以前抽得多吗?”
“多,瘾大着哩。这个地方卖得太贵,来这里第二天就戒了。”
“忍得住?”
“永贵有时候给我两支,还行,呵呵”
我侧头看看他,他说话时,眼睛正远远地望着永贵和那个女人消失在楼门口的身影。
“羡慕他吗?”
“那有什么眼红哩,我可没永贵的本事,嘿”
“觉得他坏吧?”
“永贵?不坏。他每个月给他老婆寄的钱跟我一样多哩!”
“他挣得多还是那个女人挣得多?”
“清洁工哩,挣得都和我一样。”
“但是在这里的花销他比我少。”见我半天没搭腔,他接着说。“俩人搭伙过日子,省钱。”
我又很认真地看看他,他脸上依然是憨憨的笑眯眯的表情。
“你也可以这么过嘛。”
“我?嘿嘿。”他狠狠地在烟屁上嘬了最后一口,深吸一口,很不舍得似的吐出来,停了一会儿。“我媳妇儿可好哩。”
“永贵的媳妇不好?”
“也好。”他向我这边挪了挪,凑过来,很小声:“永贵偷跟我说了,简单得很,等回家那天,他和那个女人就分开。”
“那个女人单身?”
“哪里哟,她有男人,在老家。永贵说,她也是这么想哩。”
“噢。”我有点惊讶地瞥他一眼。“你学学他吧,好过些。”
“我不行哩,嘿嘿,我不行。”
“为什么?觉得对不起媳妇儿?”
“反正不好。不好。”他又重复了一遍。想了想,补充一句:“那个女人的男人也挺可怜。”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和表情中有一种很微妙的自觉优越感的味道。这种优越感的味道,在那些有钱有地位的人对贫穷低下的人发出怜悯的感叹时,我经常体察到。
“你是不是觉得我挺傻?”
“你觉得呢?”
“应该是。永贵总说。”他撇了撇嘴。
我笑了笑,没说话。站起来,走到角落的垃圾箱处,把熄灭的烟头丢进去。走回到他面前:
“你们都很聪明。但我尊重你,兄弟。”
我走过小路拐角时,回头望了望。他还在那里安静地坐着,看不清他的表情。花园路灯下,他的头顶蒙罩着一层朦胧的光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