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总被淅淅沥沥的雨声唤醒，秋风裹着湿意穿过窗棂，恍惚间才惊觉，已至白露时节。城市里的季节总来得隐晦，朝暮奔波的日子模糊了时光的刻度，唯有清晨推开窗时，那缕褪去盛夏燥热的微凉，才清晰告知夏的退场。也正因如此，心底对幼时乡村的怀念，愈发浓烈起来。
那时从不用闹钟催醒，睁开眼时天刚蒙亮，田埂间还浮着未散的雨雾，像一层薄纱笼着田野。撑着油纸伞沿田垄慢走，鞋底沾着湿润的泥土，每一步都带起细碎的泥点。俯身细看，稻叶尖上缀着零星水珠，像谁不慎撒在绿绸上的碎钻，风一吹便顺着叶脉轻滚，撞上相邻的叶片，又溅出更小的水珠，落在衣襟上，凉得沁人。渐渐地，晨光从东边树梢探出来，漫过整片田野，那些水珠忽然就密了起来，每片稻叶、每株狗尾草上都缀满了，连田边牵牛花的藤蔓上，都挂着串晶莹的水珠，像是把整夜的月光都凝在了上面。伸手去碰，指尖刚触到叶片，水珠便倏地滚落，顺着指缝滑进掌心，留下一点湿痕，转眼又被晨风吹得微干，只余一丝凉意在指尖萦绕。
庭院里的草木，像是披着露绡织就的晨妆。白菜叶透着翡翠般的莹润，叶脉间滚动的水珠里，竟映着天上流云的碎影；墙角的枫树，叶缘已染就浅绛色，露水顺着色晕慢慢漫开，恰似给初显的秋色镶了圈银边。檐角的水滴叩击着阶前青石，“嘀嗒”声断续轻响，偶尔惊起几只在草丛觅食的雀鸟，扑翅的声响扰动了槐树叶间的露水，簌簌落在石桌上，晕开一圈圈圆润的水迹。侧耳细听，除了滴水声，还有草叶轻轻摩擦的微响，该是早起的虫儿在露水间穿行，只是藏在浓密的草叶里，始终寻不到踪影，只留那点细碎的动静，衬得晨色更显静谧。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里说：“白露，八月节。秋属金，金色白，阴气渐重，露凝而白也。”当晶莹的露珠开始凝作霜华，秋意便如墨染宣纸般，在天地间缓缓洇开。暑气褪去后，风里裹挟着玉簪花的清冽，拂过发梢时仿若碎玉轻叩。晨光初现时，单衣已难抵沁骨微凉；暮色四合之际，若不披件月白薄衫，寒意便顺着袖口攀上来，教人不自觉拢紧衣襟。这般浸透凉意的秋光，恰似一卷泛黄的诗笺，总让我想起旧时光里的清晨，外婆立于竹篱畔，声线裹着晨雾的湿润，穿过沾满露水的南瓜藤，轻轻跌落在耳畔，恍惚间，连岁月都化作了掌心的温柔。
庭院里的桂花树早已缀满了花苞，米粒大的花苞藏在深绿的叶片间，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却能闻到淡淡的桂香。那香气不似盛夏栀子那般浓烈，也不似春天桃花那般清甜，而是带着几分清冽，像是晨露浸润过的琉璃盏，盛满掺了寒泉的百花蜜，循着穿堂风潜入屋内，竟让素白瓷杯里的清茗，都氤氲出几缕温柔的甜香。忽忆及“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这般清馥萦绕的时刻，却独缺了年少时呼朋引伴、踏香寻桂的肆意。
梧桐亦知秋意浓，枝头枯叶似鎏金蝶，打着旋儿坠入沾露的青毡。那叶片携着晨露的湿润，将枯槁的明黄晕染得愈发柔软。偶有一叶翩然落于肩头，凉意轻触间，抬手欲拂，却见叶面上碎银般的露珠，恰似星河遗落的璀璨碎屑，闪烁着转瞬即逝的光华。
暮色比盛夏时来得早，刚过黄昏，天就渐渐暗了下来。草丛里的虫鸣声也换了调子，盛夏时聒噪的蝉鸣早已消失，只剩下蟋蟀的叫声，却也比之前弱了许多，像是怕惊扰了这微凉的夜。记忆中，幼时的庭院总盛满喧嚣。蹲守于草丛畔凝神细观，可见几尾蟋蟀穿梭草叶间，晶莹露水缀于翅尖，黯淡了它们昔日的华彩，迟缓了爬行的节奏。每挪动数寸，便要驻足轻颤羽翼，抖落水珠，而后又义无反顾地向着草丛深处跋涉。偶有流萤掠过眼前，尾端的微光在暮色里忽明忽暗，恍若提着灯笼的林间精灵，飞过沾满露水的草叶时，微光映在露水上，又折射出更细碎的光，让这秋夜多了几分灵动。
儿时最欢喜的，是跟着外婆去市集。白露时节的市集，满是鲜活的烟火气。刚从田里摘下的葡萄堆在竹筐里，紫的像浸了光的玛瑙，绿的像凝了露的翡翠，摊主摇着蒲扇，偶尔拿起一颗递给路过的人，笑着说“尝尝，刚摘的，甜着呢”；石榴也摆上了摊位，有的已经裂开了口，露出里面鲜红的籽，像藏着一捧小小的红宝石，买石榴的人挑挑拣拣，时不时剥开一颗放进嘴里，酸甜的滋味在舌尖散开，引得旁边的孩子拉着大人的衣角，脆生生地喊“我也要”；新上市的核桃装在麻袋里，外壳还带着泥土的潮气，摊主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拿着特制的铁钩剥去核桃的绿壳，“咔嚓、咔嚓”的声响格外清脆，核桃的清香顺着风漫开，路过的人总忍不住停下脚步，问问价钱。
站在白露的时光里，总忍不住回头望。春日的繁花、盛夏的蝉鸣，仿佛还在眼前晃动，转眼却已是秋露凝白的时节。朝露虽易晞，日出便散，可到了夜里，待凉意渐浓，又会重新凝结，年复一年，从未停歇。人生百代亦如露水，历经青春炽烈，走向中秋澄明。偶尔会为时光的流逝轻轻感慨，可看到田野里饱满的稻穗、市集上热闹的人群，又觉得这般流转，本就是生命最自然的模样。不必执着于过去的遗憾，也不必焦虑于未来的未知，只需好好握住当下的每一分美好，便已足够。
夕阳西下时，再见田间露影，水珠已凝作霜华模样。草木以年轮记载春秋，人间借烟火延续智慧。那些缀在万物之上的白露，终究会酿成岁月里最清冽的芬芳。
（2025年9月7日 于西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