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陕西韩城西北边角一隅,坐落着一个历史悠远的小镇——大池埝。那里淳朴的水土养育出了身朝黄土背朝天的家家户户。这里的孩子,从小就是在家门口用黄土堆积的泥路上翻滚嬉戏长大的,每家每户都是类似于北京古城中的四合小院,童年的欢愉遍布在小院的各个角落。而我外婆的家院,却是这千家鳞次栉比建筑中最鲜明、最出众的存在。
外婆家的四合院,位于大池埝村九道11号巷的最中间。之所以全家都对这片故土有着极其身后的情感,是因为这院落的一砖一瓦,全都是外公外婆勤勤苦苦亲手垒砌而成的,凝聚着那个年代他们的勤劳、智慧和坚韧不拔的品格。这看似平凡无奇的四合院,却记录着那个时代青年人的奋斗历程、记载着长辈们年少时期青涩而纯真的成长故事,更记录着沧海桑田的世事变迁。
在这平凡而凝结着爱的大杂院里,我的母亲、两个舅舅、小姨,都是从这个小小院落里走了出来,走出了农村,走出了大山,勇敢的去追求自己的梦想。母亲忘不了小时候一看到外婆对着镜子梳头就心慌不已的心情,因为那意味着外婆即将出门,而她必须暂时担负起照顾好兄弟姐妹的重任;忘不了高中住校回家,在炊烟袅袅的灶房中,外婆为她做的青椒辣子和玉米窝窝头胜似人间美味;忘不了冬季厢房里,炕头添薪缓缓燃烧的温热;更忘不了是,自己常常一觉醒来已是深夜,趴在已经破了洞的纸窗户前呆呆凝望着自己母亲专注地在煤油灯下纳鞋底、缝棉裤被褥的背影——大杂院是长辈们心中无可替代的情感归宿,更是促使他们永葆爱人与被爱动力的幸福港湾。
大杂院见证了母亲那一辈的成长,也为我们的童年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亮色。我的兄弟姐妹,孩提时光无不是在这个大杂院中度过的。青瓦石、石榴花、葡萄藤、黄土堆——和大杂院一起,装点着着我们的纯真年代。怎能忘记,我一屁股坐在了大杂院门口的黄土粪坑里的窘迫模样?怎能忘记,和弟妹一起,与外婆同睡在晒满包谷棒子的天台上纳凉数星星的情景?又怎能忘记,我们三个小屁孩一起挤在外婆家祖传的洗澡大盆中相互泼水嬉戏的画面?更无法忘记,当我作为儿时出了名的“饭渣”宝宝,拿起一个白花花大蒸馍一口下去,满嘴外婆秘制洋芋酱辣子麻辣鲜香的爽快滋味?大杂院不再仅仅是大杂院,它是我们快乐记忆的见证者,是时代的追随者,是我们成长成熟的同行者。
时光转瞬飞逝到21世纪初,伴随着进一步加快的城市化进程,外公单位在市里分配了住房,外婆举家搬迁至城市里,四合院也将面临着改造和可能的拆迁。遗憾的是,辛苦操劳一辈子的外公,却没能等到搬迁的那一天。那平日里被烟火缭绕、嬉笑充盈的大杂院,也像是被冷落的古建筑,日渐变得斑驳陆离、萧条寂寞。但那是承载式几代人岁月记忆的宝地啊,外婆是那个大杂院的掌舵者,她总会时不时的翻看起泛黄的老照片,拉着我的小手念念叨叨,她姐姐的孩子是不是已经服役当兵去啦?隔壁的胖婶还是会去方圆百里外的桃园里摘桃吗?杂院里的小菜地会不会已经因为无人照料变得了无生机了呢?细心的我,总是会在外婆眼角看到闪烁泛起的泪花,和她在喃喃自语中涌动出的那缕缕挥之不去的乡愁。
终于,时光的脚步来到了去年夏天,我有幸在时隔多年可以随着随父母、外婆一同前往大池埝的四合院参观。只见昔日黄土漫天的大池埝村,大马路两旁曾经合作社、粮店早已更换为错落有致的连锁超市;泥土路被光滑平整的水泥路所取代,低矮陈旧瓦墙的遗迹处跃然而起的是平整的砌体结构。家家户户门前的黄土不复存在,每条街巷都有绿色梧桐树木整齐划一的排列。曾经外婆四合院旁的小学,已经改头换面变成了蔬果运营连锁门市。移步大杂院门头,左右两旁的石狮子依旧栩栩如生,俏露虎牙,但已然尘埃层层,锈迹斑斑。踩着斑驳陆离的青石板,我似乎又看到自己儿时在大门口和妹妹一同抓麻雀绑在小板凳的场景,耳边又萦绕起孩提时银铃般的笑声和外婆淳朴的家乡话。院内的菜地已经长满枯草,曾经外公亲手栽种的桑树越过墙角,绿荫繁茂。天台曾经晾晒粮食的一隅因为风吹日晒已经渐失棱角、坑洼不堪,唯一不变的,是西厢房里我们一大家人曾经拥挤睡过的大炕头和红木方桌。它们在依旧在原来的角落里默默坚守,坦然目睹着一切世事变化,笑而不语。记忆中炊烟袅袅的大灶房,烟囱已经因风化被折断,而那口镶嵌在水泥台里的大铁锅和布满灰尘的推拉箱,让我仿佛又感觉到外婆牌油泼洋芋辣子的香味正在弥漫开来。看着这眼前萧索的一切,我却竟没有倍感失落,取而代之的却是曾经儿时这里带给我的甜蜜与欢愉。看着父母和外婆欣然乐道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一切,他们眼中的是满满回忆里的幸福,我顿悟了,原来这里的萧条不正是从另一个侧面折射出时代的发展进步吗?大杂院用爱和温暖浸润着几代人的青春,为每代人的成长推波助力,它现在的萧索不正是我们已经成长成才的见证吗?在返程的路上,我们偶遇到了曾经外婆的邻居陈胖婶,记忆中她总是带着爽朗的笑声,成日笑容满面,身穿花布绵绸大褂来外婆家做客,给我们这群贪吃的孩子送来自己亲手做的韩城花馍。现在的她,依旧身材丰腴,笑颜荡漾。她热心而火急火燎的向我的口袋里塞核桃,是她刚刚从家中核桃树上现摘的“战利品”。依然操着熟悉依旧家乡话的她,告诉我们自己家境发生的巨大变化。两个儿子已经去了上海,生意做的如火如荼;女儿在省城教书,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教师事业。她和老伴前几年在自家百亩良田里种下了核桃树,收成季节常常拿去镇子里卖,外加儿女常常惦记寄来家用补贴,生活确实过的有滋有味。我们在胖婶笑逐言开的言语里,解读出了她幸福的密码,和她一起谈笑风生。爽朗的笑声飘出了巷子,飘出了村头,飘向小镇上空,像是演变成了一曲动听的旋律,见证了大池埝村风云变幻的历史变迁,讴歌了在国家城镇化进程的大好政策下,人们的美好向往已成现实。
那黄土,那杂院,是我们记忆中亘古不变的眷恋,是时光宝匣中永葆青春的珍贵典藏。不论十年、二十年、甚至最终恍如隔世,它带给我们几代人的回忆将会永远清晰如昨。我深爱这杂院,深爱着外婆,更深爱这淳朴敦厚的小镇。这眷恋将会永远伴随着我,伴随着我的漫漫人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