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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世人都说，梦中没有痛觉，如果不确定自己是否身处梦境，可以掐下大腿看疼不疼。对此时的卫青而言，没必要多此一举了。因为他腿上的酸胀、背上的鞭伤，此刻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腿上的酸胀，是去甘泉宫寻找阿芈的结果。午后突然下起了很大的雨，电闪雷鸣中，卫青尽量把羊群赶到旁边的山洞躲避，结果还是跑丢了七只。雨停后他立刻动身寻找丢失的羊，花了半个时辰找回了六只，除了那只浑身没有一根杂毛的阿芈。
阿芈的出生颇费了一番周折，所有人都说它和母羊不可能活下来，卫青却依然守在旁边。最后母羊耗光力气终于产下幼崽，只来得及舔了舔羊羔的额头便失去了呼吸，还是卫青试着将羊羔轮流送到其它哺乳的母羊身旁，并在心中给它取了名字。
三个月大的羊羔就那么能跑吗？还是只有阿芈如此特殊？卫青不清楚，也无瑕想清楚，当务之急，是把它找回来。于是他赶着羊不断呼唤着，不知爬过了多少座山坡，终于听到风中传来那熟悉的叫声。
“阿芈！是我！”
卫青边不断呼喊，边顺着声音的方向奔去，可还没追多久，便被一声断喝拦住了：“卫青，你来干什么！皇家禁苑，闲人止步！”
这时他才注意到自己越了界，也认出了眼前披坚执锐的侍卫，连忙陪着笑道歉：“卢大哥，我没看路，不留神才跑到这里了，实在抱歉。”
“还好你遇到的是我，要是撞上别人，可解释不清楚了。”侍卫舒缓了神色，揶揄道，“你在找什么‘阿芈’？听这名字，倒像是楚国的女公子。”
“没有没有，‘芈’也是羊叫的意思，我在找一只羊。”卫青解释完，突然眼前一亮，指向前方，“看，就是它！”
杂草丛里露出一团雪白，卢侍卫露出微笑：“生得确实标致，我去替你捉回来。”
然而他刚要向前，那团雪白已经消失在苍翠的植被中。卫青连忙说道：“它有些怕生，可能只有我才能把它带回来，前面已经是甘泉宫的地界了吧？我可以在这里等它出来吗？”
“算了，谁让你遇上的是我呢。这附近也没什么人，只关着几个钳徒，我带你进去吧。”
“多谢大哥！”
半刻钟后，阿芈终于回归了羊群。卫青道过谢刚要离开，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看你指挥羊群的架势，像是个将军的样子！”
卫青转过头，看到旁边只有一名脖子上戴着铁枷的囚徒，仍然恭敬地问道：“您在和我说话吗？”
“呵，老朽也是学过相术的，看你的面相是个贵人，以后能官至封侯啊！”
“您说笑了，”穿着布衣的瘦削少年露出有些无奈的微笑，“我不过是奴仆之子，每天能不被打骂责罚已是心满意足，哪敢肖想封侯之事呢！”
甘泉宫距离郑家将近二十里，他把羊群赶回去时自然迟了，然后又挨了郑季一顿鞭子。
郑季，对于这个血脉上算是他父亲的男人，卫青在心底始终直呼其名。由于他是私生子，郑季和他的妻儿从未给过他好脸色，只将他看成免费的佣人，甚至比对待普通佣人更为严苛。与此同时，他们仍旧按照母姓称呼他为“卫青”。无所谓，他喜欢这个名字，也并不因生母为人奴婢而羞耻。
平日里郑家人是看不得他清闲的，以至于在野外牧羊时已经是卫青最放松的时刻。他喜欢躺在草地上，听着羊吃草的沙沙声。眼下他正身处于一片无限开阔、无限丰美的草原上，身子又没有丝毫伤痛，面对突如其来的惬意，卫青倒有些无所适从了，即使他知道这只是不知何时就会结束的梦境。
是该躺下来休息，还是到处走走？
耳畔的咩咩声替他做了决定，卫青望向被月光照得几乎发亮的阿芈，露出了安心的笑容：“你也做了个好梦啊。”
羊羔发出欢快的高鸣，朝远处跑走了，跑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望向卫青，似乎在示意他跟着自己，他自然追了上去。
梦中的他步履轻盈，丝毫不觉疲惫，而阿芈总是领先着他七八步，他快它也快，他慢它也慢。最终，在一个清澈的湖边，卫青伸手抱起云朵般蓬松的羊羔：“抓到你了！”
那朵云却不断膨胀，超出了少年的体力极限，卫青只能看着它从自己怀中跃到水面上，踩着涟漪朝湖心走，同时身形越来越大，头上长出了弯曲的金角，肩部长出银白的双翼。
当阿芈站在月亮的倒影上时，一名头戴高冠，身穿羽衣的仙人翩然而至。他骑着阿芈飞到卫青的斜上方，施施然开口道：“卫青，你是天幸之人。”
“您是白天那位先生吗？看来您不只会相面，还会潜入别人的梦中啊。”
“我不是他，但天意有时会通过看似卑贱之人口中传达。”
这个回答让卫青怔住了。天意？天意会让自己封侯吗？又或者，难道自己真对那句戏言如此在意，才导致日有所思……
“无论今日的你是否相信，那个预言都是真的，你是天幸之人。”
“多谢君侯……不，多谢仙尊。”卫青总算从脑子里翻出这个稍微恰当些的称呼，朝空中的仙人行了个礼，“只是按照我如今的身份，实在离贵人太远了。”
“你如今在放羊，可又如何呢？”仙人拿起笔，于空中写下金色的文字。这些文字比世间通行的隶书更飘逸，如行云流水般不断蔓延，最终铺满了穹顶。
“傅说曾替人筑墙，最终官拜丞相，被尊称为圣人；百里奚曾被当成奴隶贩卖，身价只有五张黑羊皮，最终辅佐秦穆公成为霸主。他们开始时的身份，并不比奴仆之子或牧童更高贵，但千百年后，世人依然会记住他们的伟业，而未必记得寻常的世袭贵族。”
卫青看呆了，过了半晌才说道：“仙尊果然法力无边……可惜我还不识字。”
“将来会有比这支笔好上千百倍的笔，记录下你的一生，而这些记录会比现在你所看到的更闪耀，更持久，让将来无数敬仰你的人都为之骄傲，无数嫉恨你的人都无法忽视。”
“可是……这应该不是我待在这里什么都不干，就能够做到的吧？”
仙人拍了拍阿芈的脑袋，露出了微笑：“你心中已经有想法了，大胆去做吧。”
翼羊发出一声鸣叫，比卫青习惯的更稳重，但依然让他感到亲切和安心。于是他再次行礼道：“多谢仙尊。”
“我只不过执行天意罢了。”
梦醒后，卫青开始计划逃离郑家。
二
进入梦境后，卫青再次摆脱了疼痛和束缚。
刚被扔到地牢时，他试图借助遥远的滴漏声确定时间，数着数着，自己却睡着了。
将他从建章宫掳走的黑衣人都蒙着面，不过卫青很清楚，派他们来的肯定是陈皇后的母亲大长公主，原因自然是他刚刚怀孕的姐姐卫子夫。
初到平阳侯府的他曾以为，自己此生都不过是一名普通的骑奴，而姐姐卫子夫也只是一名普通的讴者。然而，姐姐愈发出众的美貌和歌喉还是让他们的主人产生了其他想法。于是在一次宴会上，卫子夫被送到天子面前，得到了帝王的认可。
乘车前往未央宫前，卫子夫把卫青单独叫到房中告别。盛装华服的丽人称得上光彩夺目，但她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奋或喜悦，双眸依然如秋水般幽深。卫青不知该说什么，只得按照应有的礼貌向她道贺，直到被对方出言打断。
“仲卿，”卫子夫叫了他新取不久的字，在那能演唱最复杂、最美妙歌曲的嗓音里，盛满了难以言表的关切和担忧，“今后姐姐没法照顾你了，多多珍重。”
那时的卫青自然是没资格接近宫禁的，于是后来关于姐姐的消息，全来自“听说”。开始近一年，连一句“听说”都没有。直到最近几个月他才听到传闻，说一批宫人即将被遣散时，姐姐面对久未谋面的陛下落了泪，这为她赢得了宠幸，也为卫青赢得了在建章宫供职的机会。不久后，便是听说姐姐有了身孕，必将引起陈皇后的嫉妒甚至报复。
还没能确认姐姐的安危，卫青自己被掳走了，还在地牢里做了梦。
梦境之初，蜷缩的他先感到脸上温暖潮湿的触感。他睁开眼，看到了舔舐自己的羊羔湿漉漉的黑眼睛：“阿芈？好久不见。”
阿芈发出了和名字类似的叫声。
“我那时没来得及带你走，你会生我的气吗？”
卫青伸出手想抚摸羊羔的头，却感到掌心下有角顶了出来。羊羔不断长大，最终长成了金角银翼的翼羊，飞向了无垠的星海。他带着几分宠溺笑了笑：“差点忘了你在这里的样子了。”
说完，卫青站起身，望着银河朗声道：“仙尊，您这次召见我又有何见教？”
仙人自黑暗中现身：“卫青，记住，你是天幸之人。”
“我不敢忘，甚至最近还时常想起此事。请问仙尊，您口中的‘天幸’，指的是天子的宠幸吗？”
“全凭你自己理解。”
像是意识到卫青的迷惘，仙人又说道：“你仔细想一想，你内心深处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自己最大的愿望……会是什么？
少年时他回答那个神秘的钳徒，说自己只要不被责打就已经心满意足，如今此事已经实现，但他确实感受得到，当他努力学习读书识字时，当他策马穿过山野时，当他挥动着木刀训练时，内心深处有什么仍未满足的声音在叫嚣着。
难道他当真想封侯？那对平常人来说确实充满诱惑，但他似乎没那么在乎。希望姐姐能步步高升？他更希望姐姐能平平安安，能偶尔在自由歌唱时露出陶醉的笑容。
突然，有大风夹着砂砾扑面而来。这风比卫青之前见过的所有风都要寒冷，卷起的砂石也比他见过的所有尘土要粗糙。奇怪的是，他的内心没有丝毫畏惧，反而渐渐变得沉静和坚定，他知道这风沙和自己的命运息息相关。
仙人的声音自风沙深处传来：“你其实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我知道因为姐姐，天子或许对卫家会有恩宠。不过，假如这就是‘天幸’的话，我希望能用自己的方式，堂堂正正地回报这份大恩。”迎着风沙，卫青终于说出了自己曾经模糊的愿望，“仙尊曾说，我将来会被载入史册，受后人铭记和尊敬，我相信后人应该不会铭记和尊敬一名普通的外戚。”
“记住你说的话。”
话音刚落，仙人、翼羊、星海和风沙都逐渐变得模糊和黯淡，一片黑暗中，卫青重新闻到了地牢中霉烂的气味。
“你现在还有事情要忙，去吧。”
次日早上，卫青被公孙敖为首的数名好友解救。不久后，他成为了建章监，开始参与上林苑练兵相关事务。
三
元朔二年，卫青梦到自己在雪原上追逐一只白羊。
这是卫青第三次踏上征途。两年前（注），陛下发动了对匈奴的反击，在同时出征的四位将领中，公孙敖和李广失利，公孙贺无功而返，唯独卫青一路杀到了匈奴祭天圣地龙城，因而被封为关内侯。一年前，他再次率军西出雁门，杀敌数千人。
这两次胜利大大振奋了汉军的士气，卫青的将帅之才也得到了肯定。不过他十分清楚，由于诞下皇子的卫子夫被册立为后，同样有不少人明里暗里议论，说他不过是个运气特别好的外戚，和那些出身名门的将领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卫青很清楚，假如一场胜利已经变得黯淡，那就去赢得下一场更辉煌的胜利。从云中郡出塞后，斥候传来消息，说这次进犯的是匈奴的楼烦王和白羊王。或许是受此事影响，或许再次出于某种神秘的力量，梦中的他也在追逐白羊。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若是能捕获那只白羊，或许能为自己捕获一个胜利的吉兆。
然而胜利会一直眷顾自己吗？他不知道，也无法找到答案。他当然记得多年前钳徒的预言，如今自己已经封侯，也算成了有头有脸的贵人，但战事和军令让他不能止步于此。可这条路的尽头到底在哪？自己又能否到达那里？面对茫茫雪原反射的冷光，他无端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但还是握紧缰绳，死死盯着跳跃的白羊。
和卫青曾经放牧的温顺绵羊不同，这只白羊是只长着胡须的山羊。它灵活地跳跃着，故意把卫青带向被积雪覆盖的乱石滩。凭借过人的骑术，卫青依然没被它甩开，并在距离合适时举起了弓箭。不料眼前的白羊晃了晃，从一只变成了七只。在他恍惚的刹那，座骑脚下便打了滑。卫青急忙扔下箭重新握住缰绳，这才勉强在坠落的边缘保持住平衡。等他重新稳住身形后，白羊们齐齐回头，朝自己发出挑衅的高鸣，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他还是清晰地看到了它们脸上丑陋狰狞的表情。
又来了，又是这种命悬一线的感觉。
经过两次领军出塞，他早已不是对战争抱着过于天真美好幻想的少年。他知道战争是生死相搏，是一次次与鬼伯擦肩而过。他见证过咫尺之遥的战友被利箭射穿胸口，见证过早上还一起谈笑的同伴在正午前便被斩去头颅。印象最深的，是有次他去探望伤员，询问他们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一个重伤的少年回答道，希望将军能允许他吃一顿水煮羊蹄。卫青当场命人架锅烧水，可水还没煮沸，少年已经微笑着停止了呼吸。他可能只和当年牧羊的自己一样大。
假如自己失败，那他背负的不只是自己的性命，还有手下士兵们的性命，甚至是他们背后无数亲友的命运。自己真能取代鬼伯，决定同胞的死亡吗？
雪越来越大了，卫青眯着眼睛，看着面前的羊逐渐跑向不同方向，一时无所适从。
正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苍老的羊叫。他很清楚自己听过这叫声，却一时想不起出处，只知道这声音显然不属于眼前的白山羊，也不属于他曾经放牧过的绵羊。
老羊又叫了一声，像是饱经沧桑的老者在指导后辈，卫青突然想起来了，这是他首战前在上谷郡听到的。
两年前，他受命从上谷郡出塞，那时边境小镇刚被匈奴劫掠，可谓十室九空。他找了很久，才找到一名牧羊的老者打听敌情。对方得知他的来意后长叹道：“将军，若是我们寻常老百姓能看出匈奴的动向，匈奴还会那么可怕吗？我们能做的，不过是在他们的刀下逃命罢了。”
“少说这些影响士气的话！”卫青身边的副官厉声呵斥道，“既然匈奴那么可怕，你怎么还留在草原？是不是有诈！”
“我只会放羊，还能跑去哪？羊要吃草，人要吃饭。这里埋着我的祖祖辈辈，我迟早也会死在这里。”
老者说完后，他身边的头羊就发出了这样的声音。而仅仅过了两年，匈奴便再次入侵上谷郡和渔阳郡，杀害掳掠官吏百姓上千人。得知消息时，卫青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将掌心掐出血。
是了，自己抗击匈奴，不仅是为了自己的荣誉，更是为了所有大汉子民都能在世代相传的家园中平平安安、自由自在地生活！
白羊的虚影消失了，卫青催马向前，再次平定呼吸，挽弓放箭，这回正中白羊的后颈，它惨叫着打了几个滚，终于失去了生机。
卫青刚射杀那只目露凶光的白羊，周围的积雪便不断抖动，变成了一只只雪白的小羊，朝他不住声地咩咩鸣叫。他原本担心羊群会向他寻仇，后来却觉得自己隐隐能听懂对方在说什么：羊群感谢自己杀死了它们邪恶的首领。
面对此情此景，他不由滚鞍下马，摸了摸最靠近自己的绵羊毛茸茸的脑袋：“没事了，和我回家吧。”
“看来，你已经踏上天意指引的道路了。”
卫青抬起头，不出所料，半空中又浮现出骑羊仙人的身影：“仙尊，阿芈，好久不见。”
阿芈发出一声亲近的鸣叫，仙人同样微笑颔首：“这次相见，想必不需要我再多说什么了。”
“在下倒是有一事相询。”
“请讲。”
“这么多年了，一直未请教仙尊的名讳，不知仙尊可愿告知在下，以便我为仙尊供奉牺牲。”卫青想了想，又补充了句，“如果符合礼法，且陛下允许的话。”
“我并未被记录在如今人间所有的任何典籍中，也不需要如今人间所有的任何祭品。”
“既然如此，我还是不去做不符合礼法的额外祭祀了，免得引来闲话，给陛下增添不必要的麻烦。”卫青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但是，仙尊对我的启示和恩德，我会永远铭记于心。”
“这些都是小事，你只要记住，你是天幸之人。”
“多谢仙尊，改日再见。”
羊群重新化成白雪，远方有厮杀声传来，青年将领翻身上马，奔赴命定的疆场。
之后的战斗中，卫青击败了楼烦王和白羊王，斩杀和俘虏了数千名匈奴人，并赶回了一百多万头牛羊。从此，汉朝收复了黄河以南地区，建起了朔方城，而卫青被封为长平侯。
注：卫青首战时间《史记》记录为元光五年，《汉书》及《资治通鉴》记录为元光六年，本文采用后者说法。
四
战胜右贤王的庆功宴结束后，卫青本来以为，他已经累到不会做梦了。
距离他上次梦到阿芈和仙人已经过了三年。自从朔方城建起后，匈奴始终怀恨在心，数次骚扰边境，妄图再次夺走河南地。为了巩固战果，安定边疆，天子决定再次派兵北击匈奴，目标就是盘踞于漠南的右贤王。
匈奴人行动向来诡谲莫测，对于如何与右贤王决战，甚至在哪找到他，将领们众说纷纭，有说要待在原地守株待兔，有说要设置陷阱诱敌深入。等议论声稍微平息后，卫青用素来温和的声音说道：“诸位的说法都各有道理，不过，诸位好像忽略了，对于右贤王会出现的地点，有一处是已经确定的。”
将领们面面相觑，卫青已在地图的角落用手指画了个圈：“右贤王王庭。”
“可是，王庭距离此地足足有近千里啊！又是匈奴腹地，只怕……”
“那又何妨？”卫青表情不变，声音多了几分压迫的力度，“元光六年，我只统帅着一万骑兵，便能够直捣龙城。如今兵力数倍于前日，我们也对匈奴有了更多的了解，是该会会右贤王了。”
眼看着诸将神色各异，卫青又缓和了语气：“诸位不要觉得我是长平侯就高高在上，我相信诸位都有建功立业的能力。眼前就是建功立业的机会，希望诸位都能尽己所能，报效大汉。”
“诺！”
他们成功了。右贤王根本没料到敌手会长途奔袭，当汉军趁着夜色包围大漠边缘的王庭时，他和属下正喝得酩酊大醉。汉军以压倒性的优势取得了胜利，而右贤王只得带着一名爱妾和数百名骑兵突破了包围圈。卫青立刻派轻骑校尉郭成率兵追赶，自己留在王庭处理俘虏和战利品。
战利品清点完后，郭成空手而归，见到卫青后惶恐下拜道：“属下无能，追击数百里还是没能追上右贤王，请将军责罚！”
“为何要责罚呢？”卫青扶起郭成，温言道，“多少人听到匈奴右贤王的名字就心惊胆战，你能让他像老鼠见了猫那样逃窜数百里，那是多么了不起的伟业啊！今晚是庆功宴，好好放松，然后咱们一起回长安。”
行军途中，卫青从来不饮酒，但多日挤压的紧张和劳累，还是让他在庆功宴结束后倒头就睡。这回的梦中，他来到了一片草原，那片第一次遇到骑羊仙人的草原。和记忆稍有不同的是，草原上多了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流，上面有什么金色的东西在流淌，他走近一看，发现是一段段文字，字体和多年前仙人写下的一致。
“青为侯家人，少时归其父，其父使牧羊。先母之子皆奴畜之，不以为兄弟数。青尝从入至甘泉居室，有一钳徒相青曰：‘贵人也，官至封侯。’青笑曰：‘人奴之生，得毋笞骂即足矣，安得封侯事乎！’”
真是久远的回忆……多年前仙尊曾说，自己的一生都会被记录下来，原来连这些琐事都会被记录啊。现在的自己与当时相比，可谓天壤之别，或许会有不少人喜欢看这样的反差，所以才有人如此书写吧。
卫青溯流而上，看着河流上一五一十漂浮过他人生中的重要经历。在建章宫被大长公主掳去，首战告捷直捣龙城，夺回河南地受封为长平侯……当看到那句“汉兵夜至，围右贤王”时，他已来到了初见仙人的湖泊。水流里的文字戛然而止，湖中孤零零倒映着一轮满月，而仙人尚未到来。
到底是谁写下这些文字的？是仙人，还是是史官？阅读它们的又会是怎样的人，会有怎样的想法呢？
上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抬起头，看到无数闪着光的金色梧桐叶落了下来，每片叶子上的字体都与河流相同：
“长平桓桓，上将之元，薄伐猃允，恢我朔边”；“有将帅材，故每出辄有功，天下由此服上之知人”；“将军功业汉山河”……
又一片梧桐叶落在他掌上，上面写着“卫青不败由天幸”。
“我们又见面了。”
“见过仙尊。”卫青转过身，朝骑羊仙人行了礼，“我今夜看到的文字，便是当年仙尊想要写给我的吧？”
“不错。”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仙尊说过，将来会有后人记叙我的生平。”卫青拿着梧桐叶的手微微握紧，“既然如此，这些记录，便都出自那些人手上吗？或者说，仙尊本来也属于那些人所处的时代，所以才不会接受如今人间的祭祀吗？”
“聪明。”仙人赞许地点了点头，“寻常神祇都源于古老的传说，而我来自未来的回顾。”
原来后人会这样看待自己啊。
卫青面对仙人摊开握着梧桐叶的手：“仙尊所言的‘天幸’，便来自这句话吧。”
“对，虽然更确切地说，这句话并非完全的赞许，同时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后人对你的态度。”
“无妨。”
昔日的牧童，如今的将军面对后人探寻的眼睛，露出了从容的笑容。
“或许，我所完成的功绩有部分是出于仙尊口中的‘天幸’，我也对此深表感激，但我相信，这更多是靠我自己的双手和头脑做到的。甚至自负点说，换做别人处于我的位置，未必能做到我做到的事情。”
像是为了呼应他的话，阿芈也抬头向天，发出清越的叫声，降落的梧桐叶凝固在半空，随后化成了无数道金光。
“你已经成为了天意让你成为的人了，而我该退场了。”
“仙尊的恩德和指引，在下没齿难忘。”
“我不过是好奇和感慨历史的后来人产生的执念罢了，重要的是你靠自己做到的事情。”
说完，仙人和阿芈消失在了金光中，而越来越璀璨的光芒也让卫青从梦中睁开了眼睛。
部队到达边塞时，卫青迎来了天子派来的使臣，在军营中被授予了大将军印信。经过他的提议，跟随他的十一名将领均被封侯。卫青一生中对匈奴七战七捷，终于成为了名垂千古，流芳百世的英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