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落

我心山水君若见,一步一梨上祈天。浮生岁月催人老,风月一笑尘缘了。

书生

正端坐在书桌旁,借着窗外日光,埋头苦读,奋笔疾书。他穿着一身耐脏灰衣,却被午后忽至的大雨惊扰。

抬眸看向那淅沥的春雨,一片绿意中,雨声悦耳,水珠轻洒。他晃了晃许久不曾动弹的头颅,转了转有些僵硬的脖颈,看着朦胧细雨,嘴角漾起一抹浅笑,正准备埋头继续。

不远处梨树下,那抹看不真切的粉色倩影,让他不禁凝神细看。然春雨落落,梨花重重,他始终看不真切,只能依稀认出是位姑娘,大概是因未带伞,春雨又来的突然,只好借着梨树避雨。

他看着梨花下的姑娘,余光不自觉扫向,放于墙角的油纸伞。起身将手伸至窗外,细雨打湿了净白掌心,让他蹙起眉心,思索片刻,还是打着纸伞,走向那抹丽影。

“姑娘?”他撑伞微倾,为缩成一团的她,遮蔽一方风雨。

女子将埋入膝盖的头稍仰,使他看清了伞下人是何模样。眉眼如画,唇红齿白,最惹人怜的,是那莹莹双眼,在眼波流转间,清澈灵动。

看清伞下容颜后,不禁屏息,心中感叹,不知哪户人家的千金生的这般秀丽,全无山野中之粗鄙,也不见富人的傲慢。他立于伞下,被那精致相貌恍惚了心神。

他从壁橱取来陈茶,为客人斟上茶水,看着那婷婷坐于桌边的粉衣女子,再看看四周破败的屋墙,有些羞赧。曾经以为无所谓的茅屋,在此情此景下,却觉得不堪,身上所穿衣裳,摸摸破旧之处,看看发白袖口,越发扎眼,暗想应当换件衣服,再来见她。

“姑娘,这骤雨将歇,不知姑娘家住何方,若不嫌小生力薄,愿护送姑娘归家。”他鼓起勇气,抬头看她,却不住闪躲着目光,还在心中谨慎的斟酌言辞,唯恐唐突。

耳边传来微弱哭声,他诧异而惊惶地循声而望,却见粉衣女子用宽大衣袖遮挡着,正抽噎着诉说她的悲惨身世。家道中落,寄居他户,却又惨遭遗弃,因而孤身一人,身无长物,流落荒野。

他的心情,随着她的讲述,伴着她的哭声,起起伏伏,既愤怒于那亲戚的无情,更心疼于她的命运凄凉。他看着她趴在桌上抽泣且颤抖的身影,握了握拳,收留她的话,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他懊恼自己的冲动,却不悔所说的话,他看着眼前人的含泪秋瞳,只觉心中一角软了大半,渐而沦陷。

稍稍抬头,便可瞧见,窗外正手忙脚乱为菜园浇水的她。

看着她的慌乱模样,莞尔一笑,果真是富贵人家的千金,不曾做过农活。再看看被她浇得东歪西倒的小苗,罢了,只要她无事便好。见她安好,故而又低头看书,伴着哗啦啦的水声,和着大大小小的惊呼。

他在灶边炒菜做饭,起菜装盘时,可看见她坐在桌边,摆好碗筷,等着上菜,等着和他一起吃饭。向来孤寂的小屋,如今因为多了一个她,在袅袅的炊烟里,在腾腾的菜香中,多了几许温馨与热闹。

“阿萝,这几日我要外出参加科考,你一个人在家,多加小心,照顾好自己。那些农活等着我回来做,我备好了小菜瓜果,你饿的话可以吃些,我也跟周边乡邻打好招呼,你也可以去别家吃饭。总之,别伤着自己,别饿着自己。我不在家,你要照顾好自己。”

“我不可以跟你一起去吗?”

“去省城的路有些远,路上也不太平,你在家会更安全。”他看着她仰着头,睁着大眼的模样,心里默默补了句,你在,我怕无法专心。

他摸了摸她的秀发,“阿萝,几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等我考上举人,我们就可以搬去镇子上,不用住在这里了。”等我功成名就,就可以给你更好的生活。

他果真如他所言,考上贡士,他们也搬离了山野茅屋,在县城里住上了宅院。后来,他一路青云,参加殿试,不仅取得状元之名,且颇得皇上赏识,破例许以重任。

自此,他与她,便在繁华的京城安家落户了。他有着宽阔的府邸,有着高贵的官衔,结交了众多好友,去了良多的胜地。

而她,守着空旷的庭院,对着木讷的奴仆,听着街道的喧嚷,看着京都的繁荣。身边却不再有他。他不再甘愿仅陪着她一人,更不愿被束缚在这小小庭院。

又一次夜深归来,他踉跄着步伐,由小厮搀扶,满嘴酒气,推门而入,本以为会是昏暗的内室。却点起了当初大婚时所用的红烛,而早该入睡的她,正握着木梳,对镜梳妆。

他因这有别于平日的景象所困惑,酒醒了几分。“阿萝,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呀。”

“清柳,你我之间,有多久不曾好好说过话了。”那是她对他最初的称呼,成婚后,她都是唤他夫君的。

他皱眉,似是不喜她今日的无常。

“阿萝,你今日,怎这般奇怪,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夜深如墨,烛光昏黄,他看不清她的面容,只在耳畔隐约听见一声轻笑。

“清柳,我们回家吧,回到以前那个茅屋里。我现在会做菜了,以后我可以给你做你喜欢的菜肴了。你不是喜欢柳树吗,我们可以在屋前的池边,种满你喜欢的柳树,春天可以看柳絮纷纷,夏天可以见杨柳青青。清柳,我们回去,好吗?”

他避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的夜色,“你今天怎么竟说胡话。京城不好吗,要什么有什么,人们都对你笑脸相迎,再也没有人欺负我们了。这些多好啊,你不喜欢吗?”

“我不喜欢,我一点都不喜欢!我讨厌这里,我恨这里!”在镜边梳发的她,突然发狂似的,将手中木梳,狠狠摔至地上,大喊大叫。

“好了好了,乖阿萝,不要生气了。你就是太累了,你好好睡一觉,很快就会好的。”他将暴怒的她拥至怀中,随后将她抱起,放于床榻,轻声安慰。

她紧紧抓住他的手,不让他离开,微微起身,看向他的眸子,“清柳,我们回家吧,你带我回去,好吗?”

他微微挣开她的手,躲开她的目光,“你先睡吧,回家的事,等你安定下来,我们再商量。”为她掖好被角,便匆匆离去,去了书房。

待他在书房思虑一晚后,想再对她劝解时,却不见佳人。只余一封皱巴巴的书信,一把断成两半的木梳。

他握着木梳,想起了他们当初一起做这把梳子的光景,想起了他曾对她说要日日为她梳发的诺言。而今,诺言成空,他们,也不复如初。

他看着院中的梨花,忆起了初遇时的那场春雨,那树梨花。如今,梨花开了,与当初无异,他们却散了,再也回不到从前。

他颤抖着双手,拆开了书信:愿夫君相离后,解冤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细雨微凉,新叶摇曳,踏马疾驰的他,一路恍惚。路边凉亭,立着一粉色身影,他急刹下马,却空无一人。他在雨中怅然若失,竟无法分清,那一抹像极她的身影,是他的幻觉所致,还是他亲眼所见。

他看着寂寥的凉亭,对着涛涛江河,随意用衣袖擦拭雨水。再次翻身上马,去往她心心念念的曾经,去往承载着他们回忆的小屋。

只是,回到山林,梨树还在,梨花依旧。那旁边的茅屋,却再也找不到了,空余满目荒草。

碧草之上,不见曾经,碧草之下,再无以后。

他找不到茅屋,弄丢了她,更找不回当初的他们。

他回到了繁华而喧嚷的京都,时常邀请同僚入府宴饮,经常与之好友喝酒吟诗,他买了很多奴仆,请了很多艺人。不过是借着别人的热闹,排解心中的寂寞。

自她离去后,他再也无法安眠,整夜整夜的枯坐,整日整日的想她。唯有伴着梨花香,他才能恍惚入睡,做一个又一个,有她在的梦境,不愿醒来。

“清柳,快别睡了,山那边的白梨花开了,你陪我去看看吧。”粉衣女子,牵着灰袍男子,一步一梨花,走入如画风景。


阿萝

她躲在林间,看着他一路疾驰,看着骏马奔往前方。

前方,有一座小屋,那里,曾经是他们的家。而今,茅屋隐了,家没了,她也该走了。

她真的很不喜欢京城,不喜那里嘈杂的声音,不喜那里虚伪的假笑,更不喜欢,他眼里不再有她。所以,她想回去,回到山林,只有那里,才会有她喜欢的盎然绿意,有她喜欢也喜欢她的小书生,而不是如今,那位高高在上的官老爷。

那晚,她见他如此躲闪,便知他放不下高官厚禄,富贵荣华,因而选择不告而别。

她想,既然他喜欢留在那繁华中,那她自己回去好了。回到那片山林,过着自己的生活,看日升日落,看花开花败,和从前那数百年岁月一样,做一只孤独而自在的妖。

只是,看他不顾危险,冒雨前来,看他在梨树旁,哀伤难过,她有些不忍。她躲在树后,想起当初他打着伞为她遮雨的青涩模样,想起曾经他为她煮饭做菜,想起以前他格外娇宠她的日子。

如今他站在梨树旁,穿着一身灰衣,好似还是从前那个拘谨的书生。她立于梨树后,穿着一袭粉衫,仿佛还是当初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妖。

她躲在梨树下,喜欢看那带着芳香的梨花雨,瞥见那打伞而来的灰衣书生,起了戏弄之心。想看看他与这样一孤身女子会如何相处,是否真如世人所说的那样,是位正人君子。

她看着他语无伦次的局促模样,觉得有些好笑,再看到他体贴地为自己挡下大半风雨,又有些感动。之后便顺势而为,去到了书生家中,看他仔细拭去伞上的雨水,格外珍惜,想来家中只此一把,却还是把它拿出,为她遮雨。

真是个傻子。她在心中嘟囔着,想要与之相处的想法却也越发坚定。

她虽活在尘世,却还不曾过过凡尘的日子。为了可以让自己留下,也为了可以和他一起生活,照着以前看过的话本,编造了悲惨的身世。还为了增加可信度,躲在衣袖后面,捏着鼻子,哭哭啼啼。

单纯又心善的书生当然信了,不仅收留了她,还说要照顾她,她在心中窃喜,想着终于可以和他好好过日子了。

却发现,这日子不是那么好过的。要砍柴烧水,要炒菜做饭,而这些,又不好使用妖术。所以,这些那些的活,她都不会。

幸好书生看似羸弱,家中杂务却也做的妥妥当当,而她,也心安理得过着被别人照顾的凡间生活。

只是,当不断听到书生要考取功名的话,她不大懂,也不想搬家,但看着书生希冀的目光,那些抗拒的话,便无法说出。

她只是默默地陪在他身边,陪着书生去追逐他想要的东西,陪着他来到京城,陪着他住进状元府,陪着他结交凡人。

只是后来,他不再需要她的陪伴了,她也很久没有看见他了。她感觉他越发陌生,他变了,变得不再是他了,变得不再喜欢她了。

她对他的关心,成了多余的唠叨,她对他的过问,成了烦人的指责,而她,在他眼里,也变得越来越惹人厌。

她有些难过,却又无奈,毕竟人心,是一个连妖术都无法改变的东西。烦了就是烦了,再强大的妖力,也无法更改他的日渐冷漠。

她看着窗外那树梨花,又开了呢。这么多年过去,他们之间,变了那么多,唯有这一树他亲手所植的梨花,花开花落,依旧如从前那般。

是夜,她点起蜡烛,借着月色,对镜梳妆,等着他归来,做个了断。

他回来了,带着一身酒气,她看着他有些陌生的身影,问出了她早已知晓答案的问题,说出了她早想说的话。她说她想回家,她说她不喜欢这里。对着他离去的背影,她说,“我要离开你了。”

她留下书信,便走了。在凉亭里发呆的她,听到骏马嘶鸣,再看到他下马走来,慌忙隐了身影,躲了起来。却再也放不下他,一路跟着他,到了梨树旁。

本以为隐去茅屋的踪迹,他便会离去,本以为他找不到她,看不见茅屋,他便会死心。

可是看着他日日自欺欺人,看着他夜夜孤枕难眠,终究无法将他割舍。

却又不愿再次出现,她害怕,他们又会如从前那般,冷漠疏远。人的生命太短,她无法陪他生生世世,她的心太小,她不愿再被他伤害。

只能于夜里,伴着梨花香,入他梦境。在梦中,成全他,也成全自己。

人生不过百年,喝了孟婆汤,便入了下一个轮回,再也记不得她。而她,守着一间小屋,一树梨花,守着他们的过往,他们的美好,做一只不问凡尘的山林小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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