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来自淘故事,经作者授权发布;作者:陆壳儿
1
“那个女人,跟我长得一模一样。”
高光在与同事通电话时,母亲何怡坐在床沿看着窗外,说,她见到一个女人,领着三个雏儿,从窗户底下经过,到对面的车棚避雨去了。
“她好害怕好无助,找不到回家的路,不知道谁能帮帮他们。”
窗外的乌云压得很低,云层间裹挟着隐隐的闪电。何怡啜泣着,两只干瘪的拳头紧握在胸前。高光关窗时,她一把抓住他:“真的,我们都很惊讶,她长得跟三十多岁的我一模一样,她带的孩子,跟我的光光、明明、和小妹一模一样!”
高光摘下她的手,抚了抚她蓬乱的头发,去玄关前换鞋。
钥匙孔转动,保姆这时推开了门。高光心烦意乱,劈头盖脸一顿训斥:“怎么才来?我上班都快迟到了,每天都要多等你半小时,知道这半小时我能做多少事?你以为时间是什么东西?”
保姆唯唯诺诺地,把手里的伞递过去:“先生,外面要下雨了。”
高光怔了怔,语气缓和下来:“我买了鲜杀的母鸡,煲汤小心烫着她。”
起风了,雨线像一条条笞人的鞭,用力甩落灰白地面,很快便染了无边的一片暗。
天气预报说,汛期提前了,降雨量预计也会刷新二十年记录。但这个家,不分季节,从来都有下不完的雨,降雨量每天刷新昨天的记录。高光时常觉得,何怡故意不让这场雨停,目的就是溺死他,报复二十二年前的意外。
“什么一模一样的女人,整天闲得编事儿!”他怨忿地说,压下恐慌,走出单元门旁的角落,进车棚去取车。
雨刷蛮横地刮掉雨的痕迹。临出小区转弯时,高光习惯性地往后视镜里瞭了眼,等出小区的一刹,他猛然回过神,急踩刹车!
整张脸变得煞白!
如果没看错,刚才确实有个很瘦弱的女人,年轻、憔悴、慌张,护着三个大大小小的孩子跑进车棚避雨!
那个女人……很面熟!
2
下午的会开得漫长无趣,高光害了病似的,眼神空洞、面部僵硬、心不在焉。草草结束会议,他便赖在转椅里,动也不想动,头脑却经历着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风暴。
车棚里的女人,像一双终于被造化成型的手,掐死他的脖子,高光感到窒息,他想到唯一自救的办法就是:趁雨季刚开始,带何怡躲去干燥的北方度假。
刻不容缓,现在就买车票!
然而,打开调到“勿打扰”状态的手机,屏刚亮起,跳出来最显眼的提示就是来自保姆的二十八条未接来电。
“何奶奶不见了!”
高光噌地从转椅里弹起,咖啡杯撞到笔记本,湿了键盘。
什么叫不见了?
保姆去厨房洗碗时忽然听到门响,出去看时,何怡就不见了。因为联系不到高光,所以找了物业一起帮忙找人,附近一片差不多都已搜遍。
“车棚!去小区的车棚看看!”高光边在电话里指挥,边拆掉领带,手指比划着让助理接手他的工作。
何怡,绝不能出任何意外!
电梯一级一级地往地下停车场降去,他死死盯着屏幕上跳动的数字,数字闪烁了下,灯光颤抖的间隙,电梯停了。高光的心提到嗓子眼,他狂按按钮:“别啊,别是这个时候!”
电梯再次启动,停到负一层,厢门刚打开,水就漫进来了。
“水淹车库了,要走赶快!”有人朝他喊,缓了半晌,半是戏弄地问:“怎么着?你怕水?”
水面因为灯光的反射而显得更加深沉幽暗,极有耐心地将泡在水里纹丝不动的车慢慢吞噬。
高光确实恐惧深水,以往他连这样的新闻都不看,但现在,他必须咬牙,尽快渡水进到车里。
乌云压城,电闪雷鸣,小区车棚不见何怡的踪影。监控室,物业调出的录像中,可见她走出家门,走进电梯,再没出来。消防员下到井道,也没发现老人。
人就这么神秘“不见了”。
监控点醒了高光,他记得他在家里安装了微型摄像头。监控支持缓存72小时内的录像,进度条退回到自己出门后,几次点击后,高光的面色由煞白变得血红,他一把揪住保姆,利索地给了她一嘴巴子。
“疼不疼?你打我妈时,是不是下手也这么重?”他扬起的拳头被物业死死拉住,他发狠地咒骂对面啜泣的保姆,耐不住愤怒,甩开物业,再次扬起拳头向保姆冲去!这时,一声不可思议的惊呼镇住了他!
物业说到业主群新进了个叫“何怡”的新人时,高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何怡痴呆前用的微信,从注册到注销只做一件事:问儿子什么时间回家吃饭。
这个儿子,从来不是高光。
高光臂上立起一层毛茸茸的鸡皮疙瘩,失神地呢喃:“怎么会……这时候出现?”
3
不管这微信号出现地多么蹊跷,作为寻找何怡的重要线索,高光必须去接触它。
语音通话,一阵磁场异常的白噪音过后,对面空的可怕,仿佛置身于一片空寂无物的旷野,那气若游丝的哼唱出现时,便有了几分鬼魅的空灵质感,轻诉着:“天黑黑,路茫茫,雏儿饥饿眼花花,阿妈没奶哺雏儿;风凉凉,雨森森,夜里火烛暖融融,梦里不奔忙……”
车棚前的年轻母亲跃然眼前,和记忆中的何怡一模一样。高光死死捂着嘴,浑身筛糠似的震颤——是地狱来的审判吗?
封存的记忆尖啸而来,颤抖指缝里溜出的声音暗哑干涩:“你……你在哪儿?你走到光里来,让我看清你!”
沉默过后,一个期盼中衰老孱弱的声音响起:“我在家呀。”
高光激动地捏紧拳头跺了下脚,声音随之拔高:“妈,刚才哼歌的是谁?你跟谁在一起?你在哪儿?不管你在哪儿,跟谁在一起,赶紧跑!赶紧跑!离开她!离开那里!”
他奔出监控室,一路奔跑窜进单元楼内,准备去电梯口,临时改变主意,改走楼梯。他浑身湿透,背上好像压着整块湿漉漉的天空,沉得他小腿哆嗦不停,跑一层,膝盖都要发软地跪几下,到四楼时,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
五楼,家,马上就到了,妈,你可别骗我……他心想。
可五楼永远也到不了,四楼也永远回不去,等高光发现自己落入了一个死循环的圈套,浑身冰地像尸体时,何怡在电话里显得很开心:“光光、明明、小妹都来家了呢,我给他们准备了饭食,他们吃得可欢嘞,他们太瘦了……”
明明和小妹,二十二年前他们便死了,现在陪在何怡身边的,到底是什么脏东西?何怡谈论他们,就像谈论还活着的孩子!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又忧心仲仲:“光儿,你是不是生病了?你的脸怎么灰了啊?眼睛睁不开了吗?是不是病了?”
她究竟在哪里?在哪里?
高光近似癫狂,忽然,他把手机的亮光照到鞋边指甲盖大小的白点上。
是面包屑——怎么会是面包屑?难道……
他感到脊背发凉——
一只干瘦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摸过去,抓起面包屑,猛地缩回去。
面前的小人儿分明长着小妹的五官!尤其是那双眼,好像仍蕴含着她死前的不解和痛苦,质问他这个做哥哥的,为什么执意要自己死?
一股凉飕飕的东西窜出天灵盖,高光尖叫着,抬脚向她踹去……
“不是!你不是我小妹!”
“出来!”
一股强有力的力量把高光拽回现实——或者,他根本没有脱离过现实,因为从消防员李假的神情看去,他显然也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我遇到过,也研究过,”李假坐着高光家里餐桌前,放下盒饭,拿从中切成两瓣的煮鸡蛋做演示:“两个时空,平时都独立运转,时不时的就会产生点摩擦,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刚才进去的四又二分之一楼间,就是它们相互交叠的部分……那孩子,是不小心进来,又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高光揉着抽筋的腿肚,“所以说,根本不是逃命的鬼魂!”
“都什么年代,还鬼呢?”李假差点喷饭,很快,他震惊地看向这个身高只有162cm、沉郁阴狠的气场却漫了120平方的中年男人:“你做亏心事了?”
4
何怡的微信又莫名消失了。
躺在何怡的床上,能闻到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独有的体臭,但细细嗅来,又不只有体臭。
监控录像显示,高光走后,何怡趴在床底拿了个东西,不久后便“越狱”了。
他学着何怡,趴在床底,看到一颗颗结结实实的小纸团,里面包着的,居然是发馊发霉的白米饭,还有面包。
有的米饭中间,像是小孩藏起的宝物般,窝着一两颗葡萄干。
弟弟最喜欢葡萄干,小妹最喜欢面包,可是,这两样东西,在温饱都顾不及的童年,是奢侈品。
他在所有的饭团里寻找他喜欢的红枣,可没有的东西,再渴望,又怎么会凭空出现?
手机震动,是监控APP发出的红色闯入警告,然而客厅并没有传来任何门窗开合的声音。
“妈?”
高光起身,摸到保姆留下的痒痒挠,溜墙小心地摸出去。
没人!根本没人!
窗外的大雨还在继续,稀稀落落的行人淌水回家。
何怡床边突然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他赶紧回身,循声找到块旧手表。这坏了二十二年的手表,此刻居然开始滴滴答答地走动,每一步都颤悠悠,然而,只会向前,绝不会后退。
表盖后依稀可见小刀篆刻的痕迹,写明它的主人是何怡。高光无力地跪倒:“妈!到底怎样,你才肯让事情真正过去,解脱我们?”
那诡异的声音又在窗外响起:“天黑黑,路茫茫,雏儿饥饿眼花花,阿妈没奶哺雏儿;风凉凉,雨森森,夜里火烛暖融融,夜里不奔忙……”
高光掉头奔入夜色中,他远远看到那模糊的三个人影,为什么是三个呢?因为大儿子驮在母亲的背上。母亲腰部拴着绳子,绳子牵着一块泡沫板,坐着两个小不点。
齐腰深的水,让他们更急迫地寻找回家的路。
就像二十二年前,瘦弱的何怡带着他们兄妹三人,在陌生的城市街头寻找可以遮风避雨的家。
“报警吧。”物业在大门前拦住他的车,他们穿着雨衣、举着手电又在附近找了一圈,但雨下得太大太大,不傻的都回家了,街面上,武警、公安、消防……所有城市能动员的党员力量组成了抗涝救灾抢险队,他们相信,天罗地网的抢险会把老人平安地带回来。
“丢的不是你妈,你才会这么佛!”
高光开车冲入街道,尽可能快地追那对母子,接着,到十字路口时,他瞥到了隐藏最深的那一丛花白头发——何怡!
何怡老了,背驼了,腿也弯了,是个枯瘦矮小的老太太,如今大半身子都趟在浑水里,仍倔强地向前跋涉,帮母子寻找回家的路。此刻,她一点都不像痴呆的老人,她像他们的领袖,他们的……母亲!
一瞬间,高光眼底有些潮。
下水道井盖开了,水流倒灌,一辆小货车被吸引着往下水道流去,车尾失控地一摆,扫向队伍。而那女人预料到危险,赶忙张开单臂拦住孩子们,任由痴痴傻傻的何怡继续向前走。
“妈,你个傻叉!”高光忍不住骂,挂挡,踩油门,驱使轿车朝着货车车尾全速撞去!
5
死,原来并不可怕!
车窗破碎,血像一条条红丝带,飘舞在浑浊的天空,他沉入这天空的深处。
高光回忆起,二十二年前的雨季,何怡刚找到了份工作,但不能带孩子上班,她就务必要把孩子交给孩子照顾。
“你是哥哥。”何怡举起小指,高光也把自己的小指挂上去,他知道何怡要表达的意思:哥哥,要照顾好弟弟妹妹。
何怡起身时,身子虚弱地晃了下,后退了几步,蹲下身来才稳住。
“妈,妈,你太累了,妈,不能这么累,你还病着,你要是累死了怎么办?”
“你们活着,我就活着。”
记忆被头顶冲来的一波波浪打碎,何怡在浪头后,困惑地冲消防员叫嚷:“下面好像淹着个人,你救救他……噫,不会死了吧?不能死啊!”
高光被李假捞起来后,缩在毛毯里瑟瑟发抖。
何怡仍然不认识他,她在空荡荡的水淹路面上寻找着母子四人,找不到,就哭。她哭,高光也耐不住,跟着哭。
“他们去哪儿了呀?他们能去哪儿呀?如果有人能可怜可怜他们,稍微帮帮他们,他们的日子就是另一番模样了。我好心疼他们,我是不是占了他们的家?我是不是走到哪里都会经历那些苦难?她看我的样子,好像比我更不理解……”
“妈……“高光拽住她冰凉的手,何怡浑然不觉。
“明明还饿着,小妹的裤子也破了,女孩子家穿着破裤子,人家会笑话的……”
“妈……”
“光儿……”何怡忽然一声哀鸣,高光像被雷击了般,何怡看着他,叫着他的乳名,就好像……他终于走进了她的视线,走进她一颗破碎残缺的心里。
“光儿,我的光儿还生着病,哪里去买药啊?没钱谁肯救救我的光儿……”
高光仰头,雨水冲进他嘴里,他嚎,他哭,但流出来的,统统是雨水。
“那座壁垒,很难冲破的。”
李假认为,十字路口的车祸,是故意而为之。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生存竞赛。两个时空一旦错开,迷路的人就再也回不去了。同一个时空又怎会容纳两个一模一样的身份?落败者注定会烟消云散。
“为了在这个空间活下去,那个年轻的破壁者只能替代你母亲的身份,做另一个何怡。”李假把系在脖子里的口哨摘下,给高光递过去:“她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你再不做点什么,你妈会真正消失。So ,你的修罗场在哪儿?”
“旧汽车站。”高光回答,目光变得前所未有地笃定:“带我去那儿。”
皮筏冲开雨幕,划向旧车站。李假回忆说,这是他第二次经历2020年的大水。第一次是在八年前,他被卷入河中,醒来后就变成2012年,而且人们给他灌输的记忆都是陌生的,折腾几天后,他给了自己一个合理解释,这边人叫穿越,但他更喜欢用那边的名词来解释:破壁!
“他们从那边破到这边,是复杂的大科学创造的偶然,但是,他们从这边破到那边,就是蚍蜉撼树——蚍蜉撼树,是我来这边学到的第一个成语。”
“我不管什么壁不壁的,”高光抚摸着小指上自残留下的疤:“过去我答应她照顾好弟弟妹妹,我毁约了,这次,我不想让她再失望。”
李假找了个位置拴好绳,在绳子边等候着,绳子另一端拴住皮筏上,高光独自驱着皮筏,进了旧车站。
“真正的李假,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也许去了那边,也许……也许和那女人一样,在寻找回来的机会。他可能会杀了我。换你,你难道不会这样做吗?这里有你的父母,你的生活,你的习惯,你的理想,说不定……切,还有你喜欢的女神。”李假自顾自地大声唠叨:“但是,我做李假太久了,有些原先我抵触的东西,已经变成了我的动力。你要能活着回来,我们就是患难与共的兄弟!”
6
河道的水位仍在上升,随时可能决堤,漫进车站。皮筏,对高光来说并不好掌控,深水恐惧,最终败在滴答行走的时间面前。
荒废的车站建筑带着股被遗弃的落寞和死寂,气氛被渲染地尤其骇人,任何细微响动都能传来空旷的回响。
高光穿着救生衣下到水里,扶着筏,向记忆中的方向走去。他记得这条道,二十二年前,他是跑着离开的,车站一位负责疏导群众撤离的叔叔问他,里面还有没有人,他竭尽全力地喊着回复:没人!
雨水淹没至胸前,挤压的闷让高光双腿使不上力气,脚底一遍遍地踩滑,呛进几口污脏的水,他的头和胃也开始难受。
“喝水能喝饱的话,我能喝掉一条大河!”明明曾揉着肚皮这样夸海口,那时,他们在进城的路上,何怡像尼姑一样,双手合十地向路旁的饭馆乞食,他们被好心的老板带进店里,美美地饱餐一顿。也就是在这顿饭间,何怡声泪俱下地说出她非要进城的原因:去找她自己的妈妈。
“哥哥,为什么我们不能下河去捉鱼?老爷爷走开了呢。”小妹拉着他的手,附在他耳边悄声说。那时,他们在某小区前的公园里,观赏鱼在人工湖里游得欢快。何怡在向周边人打听,原先的老房子都去哪儿了,老房子里住的人都去哪儿了,她举着这块表,渴盼着谁能告诉她,送她手表的父母此刻身在何处。
何怡精神失常,心情又急迫,张牙舞爪的,大家只当她是个疯子,服务亭的民警出来找她时,她又赶紧拽着孩子们跑了。她害怕被警察抓住,因为某些恶毒的人不止一遍地告诉她,千万不能被警察看到,否则他们会带走她的孩子,还会让她坐牢。
“游啊,哥!快游!”这是明明和小妹一起的叫喊,他们站在对岸,拢着嘴,何怡急地直跳脚,不谙水性的她重新下河,把高光揪回岸上。他们看着对岸闪烁在夜色里的火把,那个被称作“爸爸”的男人,和那些个村民在咒骂些什么,他都不记得了。
“小妹——”电筒光在黑暗中挤出一条白色光线,高光大声喊:“明明——”
有个微弱的声音在不远处:“哥,有人叫我们欸……”
电筒光照亮了广告牌生锈的钢架,上面躺着着大大小小三个孩子,雨水已经淹到他们背面了。
高光哭地像个傻子:像,太像了,这两张困惑又迷茫地看着他的小脸,就是他的弟弟妹妹。一模一样,连明明嘴角最不起眼的伤疤,都一模一样。
他忍不住想要跪下去。
二十二年前,当大雨来袭,河水倒灌,他们本来是可以全部逃走的,但他必须让弟弟妹妹死去,在他简单的理解中,唯有他们死去,何怡的负担才能轻一点,而他作为长子留下来,能照顾何怡。
穷人家的孩子,年长一岁,就是早一年的担当。
“你们在这里乖乖等着,千万不可以走开哦,不然妈妈和我就找不到你们了。”他这样说着,把弟弟妹妹藏在广告牌中间的缝隙里,两边拴上铁丝,拦住他们出逃的路。
他走的时候,小妹要面包,明明要葡萄干,他用石头砸碎小卖部的窗户,拿了许许多多的零食给他们,就是找不到面包和葡萄干。
大水退了,人们拆了广告牌,才把小小的两具尸体抱出来。那时,明明还紧紧抱着小妹,怎么都松不开他的手,何怡在见到尸体的一瞬,失了魂般好久好久呆站着,纹丝不动,突然,就像大雁死去前最后的悲鸣,呜地嚎一声,从此,眼睛里再没装下过高光。
“这就是我和我弟弟妹妹的故事,”高光嘴唇哆嗦着,他语无伦次,眼泪也流地凌乱:“二十二年来,没有哪一分哪一秒我不想他们,我不恨自己!我恨自己,为什么死的不是我,我好爱他们,可是为什么,我那么恶……”
小妹举起手,指尖触到他的额头,小小的冰凉,或许善良的她想安慰他,但高光却像被电击般瞬间跳开。
“我不是你们的哥哥,不是!他才是——”
光光,是这破壁而来的一家四口中最先受到生命威胁的人,他面色发灰,嘴唇不见血色,双眼紧闭,浑似已经死了。
他给他们都穿上救生衣,抱进小艇里,找出李假交给他的口哨,把肺里所有的浊气都借由这枚口哨向外释放。救生艇也被外力拽动,沿着绳子牵引的方向开始离去。
高光看到那位孱弱的母亲跌跌撞撞地淌水进来,喊着孩子们的名字:光光、明明、小妹,一个都不少。
她怎么会来这里,又为什么会离开,他想不明白,就当是另一个故事了。
时间仍在滴滴答答地向前走,在突然停止之前,它不会给出任何信号。
河水决堤漫出河道,裹挟着泥沙冲进车站,漫过高光头顶。
嗨,那位光光,你大名叫什么?高光吗?高,是不是你特别恨的一个姓氏?你一定不要太忙工作……哈哈,一定不能长成我这样只有几根头发的秃子!
妈,在来时的路上,我给律师打过电话,我的遗嘱正式生效,留下的钱不多,但足够他们开始新生活。这座城市,比拐走你的那个村庄,不知温情了多少,大家都会帮忙的。你如果想来,就来吧,你的孩子都在那边的世界等着你呢。妈,我爱你!
爱得太迟,但不晚。
手表的时间戛然而止。水退后,人们把它捡起来,放进失物招领处,不久后,有人来领走了它。
“这是我母亲的遗物,我叫高光。”来人递过去自己的身份证和亲属关系证明文件,随后,很自然地捋了捋头顶不多的几根头发。
7
两壁相撞的一瞬,某正在撬车锁偷钱。平整的墙面突然裂出一道光线,光线被拉伸,变成一片白芒。电梯里走出的人,年轻、焦急、恐慌,长得和三十多岁的他一模一样,却要比他风光得多。
某在暗处,高光在明处,某朝着他喊:“水淹车库了,要走赶快!”
高光像个木偶似的渡水进来,没有理会他,径直开车离开。
在某生存的那面壁,破壁早已不新鲜,某,很清楚他会替代谁。
三十四岁的高光,没有弟弟妹妹,他们早在九八年就不幸遇难。也没有三十多岁的母亲,他头发花白的母亲,刚走丢了,生死未卜。
某要让这个设定变成现实,因此,亲自驾驶货车导演了十字路口惊魂一幕,失败后,挟持了衰弱的年轻母子,前往蜗居多年的旧车站。
那母亲反抗了一次,他轻松就把她锤晕。光光率先被淹死,在准备淹明明时,高光的呼叫响亮地传来。
他便只能暂时放弃,躲在暗处观察。他看到年轻母亲寻到车站,高光没入水底再没浮上来,他明白,他赢了!
水浪一波一波地把皮筏推进车站里,他趁机潜过去解开绳索,强把母子掳回他的囚笼。
砖墙只剩最后几块就会被砌死,年轻的母子被捆绑着,嘴上裹紧胶带。两个孩子睁大瞳仁哀求他。
某把搅拌调和好的水泥刷上砖面。
“说什么来着?这重壁垒,没那么好破。”
他整顿整顿衣装,走出车站——城市的水已经退下去,到处狼藉泥泞,他在人流中穿梭,步伐坚定、方向明确。
他在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