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注于研究儿童心理问题的塞尔玛·弗雷伯格,在1975年写道:每个托儿所里都有鬼,它们是来自未曾遗忘的父母的记忆。
这句话的意思是,痛苦是有代际遗传的。
那些经历过战争,忍受过种族灭绝,经历过极端痛苦体验的人,他们的孩子,乃至他们的孙子,即便没有亲眼目睹,没有亲身经历,但是,他们却在血液里,骨头里,灵魂深处,感受到了创伤。
弗雷伯格认为,一方面这是因为,即便孩子没有经历过创伤事件,但仍然能够通过父母的无意识重演来重新体验。因为父母的触摸,手势和语气,乃至日常互动,都会向孩子传达有关创伤的实质信息。
另一方面是因为,创伤有自建的遗传模型,会从一代传给下一代。
就像我们的祖先也许被猛兽伤害过,被毒蛇咬过,所以我们很多人,即便没有接触过猛兽,即便是没有过被蛇类伤害的经历,却天然的惧怕蛇虫类,这就是创伤所造成的恐惧遗传的力量。
起初,关于创伤扎根于人的身体,并通过基因遗传的模式,并没有被大多数人所接受,因为看起来似乎有些太夸张。
但后来,一项追踪内战俘虏后代的研究显示,这些内战俘虏的儿子们,从中年开始,死亡的可能性就比同龄人高出了10%,心理和情绪出现问题的几率,也比同时代的人要高得多。
心理学家将这种脆弱性归因于表观遗传机制。
表观遗传学是指,在基因的DNA序列没有发生改变的情况下,基因功能发生了可遗传的变化,并最终导致了表型的变化。
表观遗传学是关于环境表达如何改变基因表达的研究。底层代码可能保持不变,但DNA读取和翻译的方式有所不同。
这就好比同样是一件事情,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看法,有些人从中得到鼓励,有些人因此倍受伤害,这是因为他们读取和理解这件事的方式不同。
表观遗传学就类似于此,也就是说基因是没有变的,但是因为创伤性事件,导致DNA读取和理解的方式发生了改变。
我们都知道,特定的灾难性事件,会让很多经历或者听说的人,留下创伤性后遗症,表现在这些人会持续经历侵入性症状,比如噩梦,困扰的情绪,糟糕的想法等;还有就是,思维和情绪变得消极,过多的责备,失去兴趣,感到孤立等;另外一些人经历着唤醒和活动水平的变化,他们变得更容易愤怒,更容易悲观,或者过分警惕,难以入睡,反应过度等。
过去,我们以为这些创伤后遗症,只停留在亲历者或当事人身上,一个人或者一代人身上,但是,现代心理学经过多年研究发现,创伤可以通过遗传进行代际传播。
比如,心理咨询师和社会学家,对三个大屠杀幸存者的孩子进行跟踪研究,发现他们常常感到不安,相比较其他孩子,他们更容易焦虑,抑郁情绪更多。
而美国一项针对越南战争参战人员的研究,以及他们后代的研究也证明了这一点。
医生在这些创伤后遗症的幸存者的孩子身上,发现他们的皮质醇活性减弱,这意味着,灾难性记忆以及灾难性创伤,会在子孙后代身上出现继发性创伤。
不仅如此,十多年前,科学家发现,那些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经历过荷兰饥荒的父母和祖父母们,他们的子孙后代在基因上携带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化学标记,然后,他们的后代普遍保持着高胆固醇,高体重的问题。
科学家们提出了一个假想,这是因为过度的饥饿记忆,改变了子孙的基因解读方式,让他们的身体会更好的保存卡路里。在饥荒年代,这有利于他们活下来,但是在物资充沛的今天,过度的保存卡路里会带来身体的超负荷,以及各种肥胖等问题。
而创伤性后遗症的代际传播也是如此,祖辈们的糟糕经历和恐惧记忆所造成的心理创伤,一代一代向下传承,导致子孙出现情绪问题和心理创伤的几率,也比同龄人要高的多。
一项研究证明,情绪低落的风险中约有40%与遗传因素有关。
这解释了为何有些人,会天生比另外一些人更容易不快乐。也解释了为何一些婴儿,天生就容易比另外一些婴儿情绪低落。
因为除了后天的成长环境和教养方式不同,也和先天的遗传有关。
所以,很多孕妇怀孕时,医生都会建议她们要保持心情愉悦,这是因为产前压力和抑郁情绪,会对发育中的婴儿大脑产生有害影响,增加婴儿情绪低落的风险。
而创伤后遗症的代际遗传也是如此,它是如此隐秘,也是如此残忍,需要我们对这些经历过创伤后遗症的人,以及他们的子孙后代,给予更多的体谅和关怀,更多的心理救助和治疗。
现代表观遗传学的发展,为治疗抑郁症以及双相情感障碍等,提供了一个新的研究方向。因为它使我们意识到,创伤性记忆,抑郁性情绪,不仅伤害自己,还会伤害下一代。
更让我们意识到,灾难性事件造成的灾难性后果,影响是非常深远的。
就像今天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日子,因为在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04秒,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汶川县,发生了8.0级大地震。
这场大地震造成的悲剧性后果是:69227人死亡,374643人受伤,17923人失踪。
无数家庭支离破碎,无数孩子失去亲人,无数死生别离真实存在。
今天是汶川地震12周年,我们祭奠死者,告慰亡灵,我看到很多关于灾后重建的新闻,以及当地新面貌新生活的报道。
12年的灾后重建,我们确实硕果累累,汶川远比过去更要繁荣,更强大,更美好。
但是,高楼大厦可以重建,经济可以复苏,人的心理伤痕是否修复,精神健康是否被纳入关怀,有无持续针对这些人的心理治疗,也是需要我们关注的问题。
新生活,不仅仅是经济的复苏,也意味着心理的康复。
一定程度上,后者比前者要难得多,隐秘的多,但也更重要的多。
文 | 巴黎夜玫瑰
图 | 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