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郊外,总是能看见一株株蓬蓬的蒲公英,白雾蒙蒙的像个小灯笼似的。只要轻轻对着它吹口气,它们便和自己的兄弟姐妹分了家,一个个像是乘上了螺旋桨旋转着飞向天空,它们随着风的方向飘散,最终不知道飘向哪里?也许是肥沃的庄稼地,或者是贫瘠的荒野,也许是怪石崚峋的山坡,或者也会飘向溪流,最后它们总是在陌生的一处土地生了根,发了芽,又长成了一株漂亮的白色灯笼。
每每看到蒲公英,整个人的心情也都变好了,觉得吹的那么一瞬,是多么幸福的事。听奶奶说若是对着蒲公英许愿,你的愿望一定能够实现,于是很贪心地一株一株把它们拽在手里,然后对着它们吹,飞走的蒲公英带走了童年时许多美好的愿望。
蒲公英又名婆婆丁,味苦,可以入药。村里稍微懂点医的人都会采一些回去以备感冒、伤风时用。夏天,为了避暑,也会用来煎水口服或擦身。大人们注重蒲公英的药用价值,径直把它的茎一把拽起,搓掉根上的泥土,把它提回家里去。唯有小孩一定要对着那毛茸茸的白色一团吹上一口气才心满意足,像是刚吃了一颗糖果般的开心。
小时候,每当要去大花地干活,心里面都是很开心的,也特别期待。大花地在一个山坳口,前面是个像避风塘一样的夹沟,背面山坳口是个很大很斜的坡,站在这里可以感受到很大很强的风,尤其是夏天的下午,在这里干活有时真是一种享受,因为凉爽的风吹过来真是凉快啊。而大花地的蒲公英也是很多的,在眼睛所到之处,总是能看见一簇簇一朵朵的蒲公英,蛰伏在庄稼地里或山坳边上。我总是喜欢摘好几束,跑到山坳口的最高点吹口气,看着那些小小的降落伞一样的白色绒毛能够飞得有多高多远,而那些像芝麻一样大的种子也随着小小的茸毛去找寻它们的新家去了。夏末,蒲公英几乎开败了,一阵风过后,常常能够看见满天都是飞舞的小降落伞,最后的蒲公英也会随着风的方向安置自己的落脚点,孕育新的生命。
在大花地有一户人家,男人女人都是哑巴,他们育有四个儿女,他家的儿女,年龄也跟我一般大小。这家人十分的勤劳,他们家土的边界都用石块垒得高高的,整整齐齐看起来十分漂亮。
大概是因为大花地山坳下面的土容易流失,因为下面是一条很大的河沟。这条沟平时水量较小,细小的水流经过时,还占不到沟的三分之一,大部分沟底的鹅卵石裸露着,光滑洁净,若是在上面晒衣服的话,倒是很快就能晒干了。但每当雨水季节,那条平时水量较小的河沟却暴涨了,变成一条翻滚浑浊的大江,那些两岸的土地因为没有树的支撑而滑坡了,接着被那条大江一点一点吞噬了去,河岸两边的地形一年一年在改变着。那些有土地在河两岸的人家,大多盘算着今年已是种植的最后一年,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一场暴雨,自家的土地也就可能消失了,同时还会连同正长得茂盛的庄稼一起给冲走。所以对于这样的地,他们都是胡乱种点什么,或者干脆什么也不种,任它荒着。
然而,像哑巴一家那样把土地打理得那么漂亮的,再也找不出第二家了,那用无数小石块垒起来的边界,像是住家人户的围墙,让人感觉这不是一块地,而是一户美好的家园。但也正因为他们垒砌了那么高的石墙,他们又在上坡种了一些树,所以他们家的那块地一直都没有流失,一直种着,获得了一季又一季的丰收。
哑巴男人很老实,除了每天默默地干活外,村里人总看见他带着一些谦卑的笑容。男人应该算是名副其实的哑巴了,因为他不会说话,也不喜欢表达。但是女人却不一样,他们的家不会因为两个哑巴而显得冷清、寂静。相反的,他们家是十分吵的,村里人总是能听到她伊哩哇啦,再加上手舞足蹈地表达着她的话语,那声音竟是那么的大,脸上的表情是极其丰富的,连眼珠都在使劲地左右上下翻着表达。尽管别人多数听不懂她在表达着什么,但她却不厌其烦地表达,一般她说了几遍,别人也就大体明白她的意思了。
村里的人对于哑巴的一家,也都怀着好奇的态度。就连我小的时候,也忍不住好奇,父母亲都是哑巴,儿女却一个个都长得十分的健全,对于遗传基因,我们都不懂,却又觉得神奇。在我们的印象中,哑巴大着嗓门教育她的子女不亚于天天拿着喇叭在吵架,她总是很急迫地,要儿女做什么,而她的儿女也都一个个很倔,不大听她的话。
每当男哑巴看着这样的情形,也加入进教育子女的行列里来,却也是伊哩哇啦一通,让看的人摸不着头脑。他们的儿女年龄稍大一点在外人面前就显得有些忌讳了。但是若是谁要是笑话他们的父母,男孩子就去和他打架,女孩子也不甘示弱,与别人吵架。不仅在村里,在学校里也是这样,哑巴的儿女给老师的印象是玩劣的。
但是,他们最小的女儿却不一样,小女儿看起来温婉娴熟,一张脸永远挂着笑容,时不时露出嘴角旁两个酒窝,就连女哑巴,似乎也格外对小女儿疼爱有加。小女儿真像个天使,遇到有什么不高兴的事,一会儿也就烟消云散了,比如,刚刚还看到她哭鼻子,马上就能因为某件高兴的事破涕为笑。村里的人都十分喜欢哑巴家的这个小妹,常说哑巴家是上辈子积了福了,让这么个乖巧可爱的女娃来当他家女儿。
春去冬来,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哑巴家的儿女也都去了外面,有的到外面成了家,就连哑巴的小女儿也到外面打工去了,家里就剩两个哑巴了。他们仍然在地里辛勤劳作着,大花地的地形,这些年来又变了样了,那从前的河沟变得更大,因为上游的土地滑下去了,下面的河沟就增大了。然而只有一块地远看像草原一样平整,就在河沟上面不远处,那些不想管理土地的人有的竟把自己的地送给哑巴两口子,哑巴两口子感激不尽,再次用石头垒砌起高高的围墙,把里面弄得平平整整的,当然,这样的地,庄稼长的也格外的好。
没有了儿女在身边,哑巴的家里也真的安静了许多了,哑巴也少了与村里的妇人交谈的热情,不再遇到什么事对着某人“伊哩哇啦”讲一大通了。
我曾经看见他们两人是那样的默契,一起上坡,把午饭带到坡上吃,一起回家。他们彼此的表情是那样丰富的,一般人因为会说话,彼此反而显得冷漠。但他们频繁用眼神交流的情景,胜过了一般人的千言万语,那样的场景我至今仍然有印象。多少年的相濡以沫,让他们彼此心有灵犀,在他们的世界里,语言是多余的,但交谈却是畅通无阻的,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那天,闲来无事,我在我们小镇上溜达,没想到竟意外碰到哑巴的小女儿,这应该是十多年后我们的见面了。年少时那个爱笑,美丽的女孩依然是爱笑的,她脸上的小酒窝依然还在,只是,大概我们彼此都觉得,我们都有一些变了。她的眼角与额头,已经有了一些细细的皱纹,皮肤上还留着风尘仆仆的味道,她的声音也再没有从前那样的稚嫩了。她说到自己一直生活的城市,让我还是有些陌生,因为那是一个离故乡十分遥远的城市,地图板块上靠近祖国的边界,我不知道她怎么会选择了在那样遥远的地方生活,但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生活的方式。她说回来看父母,还要回去的,无疑,她是飘得最远的那棵蒲公英的种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