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致我们无处安放的灵魂

汤姆·汉克斯从《西雅图夜未眠》中苏醒过来,抖抖身上“甜心”梅格·瑞恩留下的长发,一屁股坐在法国一座被战火摧残成断壁残垣的废城街道的破椅子上。《拯救大兵瑞恩》中的他满脸胡茬,疲劳憔悴,钢盔下那双眼睛,迷惘又无神。战争不仅摧毁了这个城市,也摧毁了这个远隔重洋来到这里的“米勒”中尉。不过,当法国盛夏的阳光笼罩在头顶之时,那短暂的和煦与温暖,一如回到了远在美国故乡自己精心打理的玫瑰花园之中。德国人还没有进攻,他的死里逃生弟兄们,叼着烟,不愿意放弃短暂的惬意时光,热烈的回忆往日宁静快乐的日子。

大兵“瑞恩”,这个幸运的被马歇尔选中的家伙,张着大嘴,笑中含泪地大声讲述他那死在战场上的兄长曾经的荒唐。“米勒”上尉静静听着,不发一言。《玫瑰人生》曲子在硝烟未散、满目疮痍的城市飘荡,伊迪丝·琵雅芙热烈又带着悲凉的嗓音,搅动着这群天天在生与死之间挣扎的异国士兵的心房。当“瑞恩”说的口感舌燥,他“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浅率,将内心的激动与快乐全部托出后,睁着幼稚的眼睛问“米勒”上尉,“你的妻子和玫瑰花园是怎么回事?”上尉嘴角微微翘起,低垂着眼睛,回答他:“不!那是我的故事,只留给我自己。”

《拯救大兵瑞恩》

“米勒”上尉的秘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想分享,压根也不会想到分享。这是一个成熟男人与年少男孩儿最大的区别。因为,他们之间的区别,还差一个岁月堆砌的故事!

一帮人准备将一个德国俘虏处死,因为,之前,他们的一个战场里出生入死的同袍死在了这群德国鬼子的手中。现在他们要复仇。但是,“米勒”上尉阻止了弟兄们的做法,甚至还将此人放走。他的手下,一个名叫“莱宾”的士兵不干了,看到“米勒”敌我不分,拎起枪准备拂袖而去。“霍瓦特”中士,一个走南闯北,征战多年的战士,替他的长官拦住了“莱宾”的去路,并且掏出枪威胁:如果他敢脱队,就先“正法”了他!一堆自己人纷纷大喊大叫,乱作一团。“米勒”上尉,远远站着,不发一言。正当大家吵得面红耳赤,“血溅五步”之际,他却突然问道:“你们现在的赌金积累到多少了?”一帮人刹那间愣住了,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谁能想到如此紧急的情况下,会问出这样的话。虽然之前,众人确实想靠赌注的诱惑,挖掘他曾经的过往,但是,谁会想到他在此时此刻说出了真相:“我是个中学老师!”

一个曾经在小镇中学里教“英国文学”的老师,一个教育孩子健康成长的“育人先生”,现在却手握一把M1卡宾枪到处杀人,这种反差不仅让弟兄们突然安静下来,而且勾起了“米勒”隐藏心底的秘密。他的秘密从加入美军开始一直保守着,他不想告诉任何人他曾经的职业,也不想让任何人打听他曾经的一切。他只想竭尽自己的力量,完成长官交待的任务,赶快搭船回家。他并不害怕别人知晓他的职业,他只是不想让老师这个职业在血肉横飞、杀人无忌的战场蒙羞。可是,就在“是否应该处决一个德国俘虏”的争论时,他决定将秘密告诉给手下那群不服管教的弟兄:“我在家乡时,别人看到我,都会认为我是老师。在这里,却成了一个秘密,因为我有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他苦笑道。

“米勒”上尉的秘密,不仅有对人性卑劣的绝望,还有一种萦绕心头的向往:即使这个世界是万劫不复的地狱,也有一段属于自己不容任何人玷污的甜蜜残留在三寸见方的心头。

张曼玉在《花样年华》中穿起“苏丽珍”的旗袍,在香港曲曲折折的里巷徘徊,她的身姿在昏黄的路灯下,变成上海滩欢歌笑语后,寂寥舞台的一出繁华梦境。她不用说话,只是伫立在那里,一看,就是个有秘密的人!“周慕云”从报馆的杂乱稿件中站起身来,伸伸懒腰,点燃一支香烟,外面的天已经暗下来,大时代的纷争已经远去,眼前的小日子苍白得没有尽头。他就像一匹迷惘在钢筋水泥城市中的野马,无处安身,又无处安心。

《花样年华》

他们的秘密就在昏灯与曲巷间,在光影与烟雾中化成一首缠绵的情诗。他们看似有家,其实都是无家可归。他们每天活着,但是,两人的心同时死去。这个世界不再有人知道他们的秘密,因为他们已经决定将秘密交给下一个来世。

他们与“米勒”上尉的秘密何其相似!血雨腥风里的儿女情长与惨淡人生中的萍水相逢,如同在寂若死灰的暗夜骤然高歌,惊醒了沉沉睡去的人,睁着迷醉的双眼,在一片汹涌的人海里,寻找那一双顾盼流连的目光,然后共同酿出一杯装满秘密的烈酒,一同饮下,让热辣的刺激穿肠过肚,最后成为一曲旷世悲歌。

每个人都经不起细考,在那心灵方寸之间,从数十万年前,就已经被注入了秘密,这些秘密,伴随出生一直到死亡。如果有人非要拷问秘密,那么这个人绝对是个傻子。因为聪明人明白,红尘滚滚的人世,如果没有秘密,那何处安放的我们那可怜可鄙的灵魂?

(图片来源于电影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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