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坐在黑暗中的餐厅里,手上拿着不知用多少钱买来的食物,导赏员Candy的声音从左边传来,她逐渐带我们反思这一路的黑暗体验。或许是Candy在黑暗中带领、认知我们的“本领”太过厉害,竟遭到了有些人的质疑。浑厚的男声毫不留情地说:“我觉得你是看得见的,否则你怎么连我们每个人在哪里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面对这样不尊重的质疑,Candy耐心地解释说因为自己已经对这里再熟悉不过。
男声继续问道:“如果先天失明,如何感知这个世界呢?”没错,这也正是我一路体验时不断思索的问题。摸到身边的树叶、船边的救生圈,听到鸟叫、海浪声、街市喧闹的人声,我总会根据听到的、摸到的、以及Candy的描述,本能地在脑海里重现熟悉的画面,身于黑暗中的恐惧感也会随着画面的成形而大大减低。但是,对于先天失明的视障人士来说,一生下来就从未用视觉感知过这个世界,没有视觉记忆,脑中的画面也就从无谈起,那他们究竟是如何认知这个世界的呢?
在Candy耐心的举例说明过程中,我逐渐明白了,原来视障人士的一切认知都源于“感受”,缺乏视觉并不意味着无法记忆与感知,听觉记忆、触觉记忆、嗅觉记忆,这些都会弥补视觉的缺陷,当听到对某事物的描述时,他们脑中所出现的并非视觉画面,而是重现对该事物的感受。如色彩这类抽象事物,他们所能记忆的也只是每个颜色代表的感受。
如此听来,似乎视障人士的世界少了许多只能靠视觉感受的东西,如色彩与美学,但这真的是重要的“缺失”吗?其实非视障人士的世界也缺失了许多靠听觉、触觉、嗅觉等感官感受的东西。媒体再现中,往往会出现听觉异常灵敏的视障人士,让观众以为其余感官会弥补视觉的缺失,但其实只是因为非视障人士感知事物时,视觉的使用率高达80%,其余感官只是“未开发”罢了。
“黑暗中对话”还让我体会到人与人之间口头交流的重要性,当你无法看到别人脸上的表情时,唯有言语才能达到交流的目的。想来这也省却了很多通过表情猜忌人心的麻烦事,让人际关系变得更透明、简单,窃以为视障人士的口头表达能力应该也是胜于旁人的。
然而这始终只是一场体验而已,自始至终体验者都明白这是一个模拟的黑暗环境,是虚构的,并非真实世界,如同进入电影院看一场电影,就算银幕上再多枪林弹雨,观众无需有任何担忧,心里的恐惧感也是在这种模拟环境下诞生的模拟恐惧,毕竟一切只是模拟真实,而非真正的真实。“黑暗中对话”亦是如此,体验者内心不会产生真正的恐惧,就算在喧闹的街市过马路,也都心知肚明嘈杂的人声、鸣笛声不过是模拟出来的,它从音响里来而非从真实的马路上来。体验者亦明白活动组织者不会让全程出现任何实质的危险,这也就是为何活动会在封闭的空间进行,而非真的让人蒙着眼走向外面真实的街道去体验。
但视障人士在真实世界里面临的真实危险,谁又能体验到呢?看到内地许多街道上的盲道往往被车辆占领而形同虚设,甚至会通往敞开着的窨井,心中唯有说不出的苦味和一声叹息。
(原发于豆瓣,2012-1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