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九期【网】·散文篇

早年上学期间修过一门专业课，跟内河船舶有关，其中介绍船舶的功能说是可在内河水网地区从事交通运输和工程作业。当时觉得，这功能介绍简直是把人当白痴——动动脚趾头也能想到船舶能干啥吧，有必要把废话说得那么一本正经么？唯一觉得新鲜的只有四个字：水网地区。

因为我老家远在千里之外的长江中游，那广阔丘陵地带的缝隙里也有大江大河大湖，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人工水库也时常路遇，更少不了房前屋后老树新鸦朝夕相伴的小池大塘，但却从来没有听说过水网地区这个说法，也不曾见过江河织网的景象。

多年以后，我从长江中游来到长江下游，特别是最近一年因为孩子上学而寄居苏州，又因工作变动而往返城区与小城太仓，从此路过无数的桥、跨过无数的河、见过无数的小舟与船工。身边还不时有人介绍：某江某河这头通杭州、那头往无锡，还有某湖连着某塘、某塘连着黄埔江——是的，原来一直以为“半亩方塘一鉴开”，塘都是有诗为证的方塘，但现在总算知道，方塘到了江南也得拗造型、变苗条，绵延百里的狭窄人工河也能称为塘。还有港，如今发现除了港口的港，某些与江河湖泊相通的小河居然也能叫港。来到这水乡，连河流的名字都变得丰富起来。

于是忽然想起，这就是教科书上所说的水网地区吧？

随手打开大比例地图，立刻恍然：苏南地处江海衔拥的丰水之地，又有太湖水系，好处便是成了鱼米之乡，坏处则是极易泛滥成灾，世事总是这样有因有果、祸福相依。读史时又看到，唐宋年间太湖周边常备兵马数千以治水开江，最终“五里或七里一纵浦，七里或十里一横塘”，形成了江南棋盘式的水乡泽国，衍生出城里城外看不厌的小桥流水。若是能从千米高空俯视这片土地，必见这苏南的河塘港湖以点带面纵横交错，诚如织水成网——只不过，这网里不止有水鲜，更有着几千年的人来人往。

遥想四百五十年前，曾经独主明末文坛二十年的文史学家王世贞说过，“吾家太仓去神都，为水道三千七百里，自吾过舞象而还往者十二，而水居其八。”如今在地图上，依然可以极为容易地勾勒出王世贞自小城太仓的盐铁塘出发、经娄江、过澄湖、入运河、绕盘门、出胥江，一路西北再往正北划向京师的舟楫行踪。四百五十年前，这条水路就这样从鱼米之乡的水网斜斜伸向华北，包容着无数江南文人往返于帝国中枢的忐忑心情；而四百五十年后，一切陆路早已改道或翻建得面目全非，唯有这条水路依然畅通无阻，在农业时代向工业时代、信息时代的递进中保留着最初的模样。

如今，当我往来姑苏老城与太仓之间，偶尔便会想起数百年前的王世贞。我想，彼时的他不也曾如此奔波不息么？那时王世贞的豪宅弇山园在太仓，吴地文人多在姑苏城内，两地之间陆路坎坷，水路最是便捷。实际上，无论他与姑苏城内的文友雅聚，或是遭受严嵩迫害、惨淡扶丧南归，抑或是经姑苏而走南闯北宦游天下，乘船都是最优选择，难怪他对这水路留下印象那么深。试想那个船行天下的年代吧，当人们站在船头，看江河波光浪影，看天地日升月落，看两岸名来利往，时间被拉得格外漫长，心事随夜半潮声翻涌——真如那首老歌所唱：“ 回头看这一生 ，人如飞虫堕网内， 恨的苦的须承受。”若是翻译成王世贞的话，便是“得失忧喜之事，错或接淅卜夜，所经繇都会繁盛，若云烟之过眼而已”。

好在这水网之中，亦非单单寄放着羁旅愁思。

比如三百多年前，著名才女柳如是便从吴江码头出发，一叶扁舟摇向杭州，随即转向松江、嘉定，又掉转船头去了常熟。身处明末衰变的那个年代，二十出头的柳如是已经很有些“大龄剩女”的忧患，自然期冀在风雨飘摇之中择一处安身之所。可满腹才学的她绝非将就之人，那些年她儒服男装、神情洒落，与复社、几社和东林党人交游，纵论天下大势，信手赋诗唱和。她多年的耐心寻觅终有所得，二十三岁那年，她的小船终于行至常熟城南，名满天下的文人钱谦益登船相见，与她一起结束了十年来的漂泊。他对她的称呼比较特别：河东君。

作为男人的钱谦益，答应以正妻之礼迎娶，这对身为女人的柳如是而言，必定感怀一生。或者某一刻，她还回想过曾在船舱写下的伤感：“有情寒潮，无情残照，正是萧萧南浦”——幸亏那些都已成往事，如今钱谦益特地为她营建起绛云楼和红豆馆。而几百年后再回首，我们恐怕得承认：她其实是不幸的，一个女人生活在一个朝代的末世，一腔才情淹没在一个男性的圈子，最终逃不脱“秦淮八艳”的俗名；但她又是幸运的，正因为身处这四通八达的江南水乡，她才能在数年间寄身一舟，过着一种堪称流浪却又绝对自由的生活，最终竟凭一己之力，在这水网之中找到自己的归宿。

江湖春秋一言难尽，浮沉聚散本是难免。不觉之间，王世贞的弇山园与柳如是的红豆馆都已湮没于桨声浪影，而在宽阔悠远的历史边角地带，其实还有着许多小老百姓的家常叙事随着流水低吟。

身边就有一则独属这水网地区的乡土爱情故事。解放初期的苏南，无论枕河人家与碎石小街背面的河塘，还是如线如网缀满苏南大地的港汊，总少不了日夜穿梭荡漾前行、贩东卖西奔波生计的尾尾舟楫。那时有个大伯就从农田里洗脚上船，常年架橹摇行，经太仓的盐铁塘拐弯抹角入到吴淞江、黄浦江，从乡下运去柴秸用于生火，从城里载来肥料改良田土。天长日久、路短人熟，年轻的大伯就跟沪上沿河人家的姑娘好上了。

伯母就这样被大伯摇着水泥小船从大上海拐了回来，一直生活在比邻的苏南小城，未料几年前却因病离世，留下大伯和几个女儿定居沪苏两地，见证繁华魔都的房价飞涨与小城古镇的静谧如故。老一辈的故事细节早已模糊不清无从细问，到如今船和人都已不在，其间的酸甜苦辣与喜怒哀乐也都随风而去。早年我见过那老人几次，印象里她还保留着一点上海口音和些微精致的性格。但总体感觉，她早被时光融化成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苏南阿婆，就象如今太仓城里波光摇曳、脉脉不语的盐铁塘。

苏南的这些塘河港湖啊，长也好短也罢，胖也好瘦也罢，都织成了水网、贯通了气韵，最终都是入了长江、归了大海。而那些在水网里趟过的人们啊，男人也好女人也罢，古人也好今人也罢，最终却是从一张张人生之网关联到另外的一张张——或是名利的网，或是感情的网，又或是世故的网，但无论如何也逃不过那日月穿梭、彼此织就的时光之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