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2：30分，列车缓缓驶离西站站台。空调才开始送风，车厢还没有凉下来。我坐在窗边，看着站台向后方逝去，作为一个过客，向给过我们惊喜的北京道别。我们的目的，是草原。

盥洗处仍然很挤。才上车的人们都想洗洗脸，加上夜色渐深，不少的人都想到铺位上休息，所以还要冲冲脚什么的。同伴正和下铺的一位女性旅客聊天。他们在谈着草原。我喝完半瓶矿泉水，静下心来，听她时有时无地介绍我们将要去的地方。

这个季节这个城市的天气其实和重庆差不多，短暂停留的几天，因为天热和忙碌，我们甚至没有到户外去拍一张照片。在这里，可以拍一拍以作纪念的场所其实是很多的。此刻，仅管空调已经送风，火车已经到达城市的郊外，我仍然未感觉到凉爽。

我的铺位是中铺，当我终于爬上去，将被条推到一端，放平自己的时候，已经有了些许睡意。不久，我似乎听到了轰隆的声音，感觉到车厢顶上有洒豆般的触击声，车窗玻璃也发出清脆的声音。我侧起身子，问下铺的伙伴：下雨了哇？

呃，下雨了。

哦，下雨了。

我再次放平身子，听着雨点敲打车身。心情慢慢宁静下来。车顶的冷气似乎特别强劲起来，凉风一阵一阵送到铺位上，我拉开被条，将一角搭在腹上，调匀呼吸，准备睡觉。

雨后的草原，蓝天白云、彩虹、新鲜嫩绿的牧草、各色的花朵、闪闪发光的湖泊、白白的羊群，还有那轻轻挥动着羊鞭的姑娘……一一在我头脑中浮现，那“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的美景，伴我进入梦乡……

2

夜晚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就是将一切平淡转化为神秘。如果那一切本身就十分神秘，它就让那一切变成神圣和玄幻。而这还不算什么？更神奇的是，它让一切穿行在这一切中的生灵，比如有时是我，模糊了天地的界线、人与万物的界线甚至阴阳的界线，而让生灵如我者，进入一种空灵无依的境界。佛说：“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又说：“以无我、无人、无众生、无寿者，修一切善法，即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所谓善法者，如来说即非善法，是名善法”。我曾经在戈壁上夜行千里。大巴车在公路上奔驰，透过车窗看那茫茫的夜色，看那茫茫夜色中的茫茫戈壁，心思茫茫而毫无所依，只觉得肉身是一片羽毛似的，在空中飘浮。我觉得，在为了看一个景点而奔走数百公里类似的长途旅行中，尽快恢复体力的最好办法，就是在交通工具上进入“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的状态。即此是休养身心的“善法”，是让旅行达到调适身心的最佳效果的“善法”。其实，此法亦“非善法”，但确实是最好选择。

这一夜，就在这种“善法”和“非善法”同存的状态下，似睡非睡，似梦非梦，似动非动，似止非止的状态中，漂漂浮浮过去。

3

《焦氏易林》“坤之巽”，其辞说：白驹生刍，猗猗盛姝。赫喧君子，乐以忘忧。诠释这个卦辞的时候，我的思绪做了一次去草原的旅行。

刍者，饲喂牛马之草。有人释“刍”为“雏”，其实有误。小驹，指两岁的小马。母马一般三岁性成熟，方始进行初配。所以相较之下，将“生刍”讲为“生于刍”较为恰当。即生于牧草丛中。“巽”即为水泽草丛之地。“草原”是了。

以我的解析，这是写小白驹在草原上密密的草丛里自由生长，生动活泼、势壮而美。展现的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的景象。

猗猗，美盛貌。姝，美也。盛姝，盛大之美。赫喧，赫咺，指风采鲜明、仪表壮美的样子。

白白的马驹在丰盛的牧草丛中自由地生长，辽阔的草原，绿色的牧草、白色的马群、高远的天穹，确实是盛大而美好的景色。而草原上那些威武的汉子、美丽的姑娘，就在天地之间，摆开盛大的场面，举行盛大的活动，演奏起响亮的乐音，高唱着民歌，过着欢乐的生活，忘记了忧愁。

这是多么美好的情景。多么令人神往啊。

《焦氏易林》相传是西汉名焦延寿者所作。焦延寿，汉代的大学者。据说他在汉昭帝时期，出来做官，政绩很好。后来又专心读书，研究《易经》颇有心得，把周易64卦演绎成了4096卦，做成了《焦氏易林》。汉昭帝在位时间为公元前95-74年。据今两千多年了。这个卦辞描写的当是2000多年前草原牧民的生活。这个卦辞比北朝乐府“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还早。如果《焦氏易林》真为焦延寿所作，寻么“敕勒川”的出现已经晚了三四百年。而这三四百年间，草原的美似乎依然。

草原很美，从童年时代，因为我们读《敕勒川》，然后这个感觉一直留在我们的心中。可以说，很早很早以前，草原就在呼唤着我向他靠近。

这一夜，这种感觉似乎更加强烈。

4

我喜欢腾格尔的歌，当然莫如说是喜欢腾格尔演绎的美，莫如说是喜欢他的歌声勾起的我们对草原的无限向往。仿佛腾格尔就是草原的代言人，他在用深情而极富感染力的歌声招唤我们向草原前进。

《蒙古人》怎么唱的——

洁白的毡房炊烟升起，洁白的毡房炊烟升起，我出生在牧人家里，辽阔的草原，是哺育我成长的摇篮，养育我的这片土地，当我身躯一样爱惜，沐浴我的那江河水，母亲的乳汁一样甘甜，这就是蒙古人——

那一首《天堂》更是引人入胜，让人梦寐以求——

蓝蓝的天空，清清的湖水，绿绿的草原，这是我的家哎耶——

奔驰的骏马，洁白的羊群，还有你姑娘，这是我的家哎耶——

我爱你我的家，我的家我的天堂，我爱你我的家，我的家我的天堂——

至于那深情的《草原之夜》更是不断地召唤着我们，使我们期望尽快到达草原，度过这样一个美好的草原之夜……

近了，近了，坐在旅行车上，我一路遐想，一边往公路两边张望……

5

旅行车在京藏高速呼包段奔驰，千里阴山一路相伴。透过车窗，闪闪发光的黄河，富庶的河套平原，阵阵生机迎面扑来，那种宽阔，那种一望无际，那种清新的绿意，着实让人不想在车上昏昏欲睡，让人只想将那一路美景尽收眼底并留在心中，一一带走。

在我们无尽的向往中，在导游时断时续的介绍中，阴山脚下的土地飞快地向我们身后奔去。公路边待收割的油菜，土地里有些不知名的绿色的植物，偶尔有一个小小的工厂、钢管制作的烟囱突突地冒着黑烟，然后是一色青灰的阴山，勾勒出一抹明显的天际线，似乎是一边在引导我们，一边又向后方退去。

终于有一个同伴问了一个问题：导游，敕勒川在哪儿？

我们走过的这一段，大致就是“敕勒川”了。导游说。

哦……

是的，阴山之南，包头到呼和浩特这一带的平原，就是南北朝时所称“敕勒川”，为河套平原前半部分。是一片地势平坦，土地肥沃，黄河水可以自流灌溉的富庶宝地。这片土地，被称为内蒙古的鱼米之乡。那种兴旺，可以一望而得到深刻的感受。

我们似乎都刻意地远远近近地望了又望。天际线下，一色青灰的阴山，时而露出一个山谷的入口，展示些奇特的岩石；山脚下的田野里，一些不知名的绿色作物，偶尔有一个小小的工厂、钢管制做的烟囱突突地冒出黑烟……而另一面，就是那片兴盛富裕的土地……

我们经过了“敕勒川”，尽管并没有看到“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的景象，我的心中还是有丝丝遗憾。但这并没有降低我们心中对草原向往的温度，并没有化解我们要到草原上一睹其风采的期望。我依然期待着骑着高头大马奔驰在草原上的那种感觉。

因为我们又更多地注目公路的另一边，那闪闪发光的河水，一望无际的农田，青青的麦苗，偶尔可见的一小片树林，还有那些草垛、马匹、牛羊，蓝蓝的天底下，安宁的氛围……我在想象，如果麦苗儿长得够高，当风儿吹来，起伏的麦苗形成的绿浪，那不也是一道壮观的景象么？如果当中有牛羊在放牧，那是不是就有了“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象呢？当然，那天然的牧草变成人工的麦苗，那草原变成了农田，那些爱吃草的牛羊就只好变成天上的白云，让我们这些过客在心中默默地遐想……

我在想，那些先辈，用怎样的方法，使草原的美得以留住？在我的心思穿越到古代的时候，我又在想，我们今天能看到的草原有多少能与那些古诗、词句中描写的景象媲美？如果不能，我们将以怎样的姿态和方式去把它们重新找回？然后，在何年何月的某一天某个时刻，我们再不畏劳顿欣然前往，去享受那“敕勒川”描写过的一刻一幕？

我又在想，那一片相同的土地依然发挥着它相同的生养万物的作用。从草原到农田的变化，只是人类的生存方式的一种改变而已。《敕勒歌》只是记录那种生存方式的某个瞬间的文字而已。当某个大师路过现实的敕勒川时，也可能在某个激动的片刻将心中万千的感慨，浓缩为几句精美的诗句，然后，随着岁月的沉淀成为经典。于是，当后有的来者，也就又有了追寻的机会，然后又发出些幽幽的思情。据说，这就叫“文化”。其实，如此一番儿“文化”之后，我们似乎也无需去较真，做出个判断，到底是哪一种方式，对于我们的生存更值得我们倾心。想到这一层，作为一个过客，似乎也就少了许多遗憾和不必要的担心。

6

当我们到了车辆的终点的时候，看到一片蒙古包。当然，那是清一色的蒙古包样式的钢筋混凝土建筑。一片枯黄的土地被圈起来，拴着一群枯黄色的马，然后一群带着黄色脸宠的汉子围过来，讨价还价之后，叫我们去换上行头，就要带我们去看草原。

一群马牵过来了，我抢先跨上一匹高头大马，立刻就有了“真汉子”的感觉，马缰一松，双腿一夹，我就要往前赶……

吁，一声喊，一个汉子用马鞭一指，叫道：你下来，下来、下来！

我蒙蒙的就下了马。那汉子说：来，上这个！

一根马缰递到我手上。

一匹瘦小的马驹，塌下的腰柔得来似乎要断掉似的。看着就可怜，怎么还能骑？

快快快，上上上。

我跨了上去，马驹居然往前蹿了蹿。

妈呀！心疼小马儿，就别用人家来挣钱啊……

我一边驱赶着马驹往前窜，一边在疑惑，这就是我们要到的草原？

那匹可怜的小马，驮着我，居然比那些高头大马跑得快。踩着坷垃，马儿驮着我围着一个敖包转了一圈，又很快把我送回到起点。可怜的马儿，莫非是嫌我太重，想要尽快卸掉身上的负担？

千里奔波，我们就这样转了一圈。

7

当我们离开高速之后，拐进一片农牧混合区的时候，我们惊奇起来。哇噻，好大一片绿色的“草地”，无边的绿色，整齐的草苗，开着紫色的花朵，泛着明亮的光，低垂着的叶片，像许多害羞的少女低垂着头躲避过客的望眼……其中，还有一种大型的喷灌机具像一条长龙似的在地中慢慢移动，洒出雾一般的细雨，浇灌它们。那些受到浇灌的“草”，恣意地展示着它们的丰姿。

这个倒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据介绍，那是一个优质高产土豆生产示范基地，据说产品都是供应给洋快餐店的。在那里，我们没有看到蝗虫“咔咔咔”响着到处飞，没有听到蝗虫“咔咔咔”烦心的叫唤，没有遇到蝗虫“咔咔咔”扑过来的惶恐。土豆苗把土地覆盖得严严实实的，似乎看不到丁点儿荒废土地的样子，看不到一粒砾石，想必走一走也绝不会有一丝儿硌脚的感觉。它就像精心纺织的绿色的毯子或者织锦，绝不是几株萎靡的野草被一片一片沙砾地包围着的癞子头一样可怜的荒漠，除了蝗虫，就是如我等一般想看草原的过客，在其中嬉笑，在其中感叹，在风中凌乱……

8

在返回的车上，我找开手机听音乐消遣，一阵熟悉的旋律响起，降央卓玛浑厚的女中音响起——

我的心爱、在天边，天边有一片、辽阔的大草原。茫茫草原天地间，洁白的蒙古包散落在河边。我的心爱、在高山，高山深处是金色的兴安。巍巍兴安云海间，矫健的雄鹰俯瞰着草原。呼伦贝尔——大草原，白云朵朵飘在、飘在我心间。呼伦贝尔——大草原，我的心爱、我的思恋……

于是我想，我们怀揣美好的愿望，却制定了一个不当的行程。

据导游说，这是一片规模很小的草原，或者只是草原的边缘上的一角。其实算不得真正的草原的。听到这样的话，我的心反倒还有了一丝儿安然。后来，我想，果真如此，我们虽然已经回家，仍然是在去草原的路上，只是暂时又停留在准备出发的起点。

于是，我确定，我要去草原。我的愿望的火车已然在运行。那些清脆的雨打声依然在呼唤。那些古老的诗句，还在把我导引。那些威武的汉子，依然是我佩服的对象。那些古老的歌谣依然在我的头脑中草原的上空回旋……那些优美的歌，悠扬的旋律，依然是我追寻的梦境……我依然期待，在全现代化的高速公路的某个出口，有一辆车轻轻地一个拐弯，我就在那辆车的窗口旁张望，然后，哇……我要去，草原！

然后，我愿意牵着你，——那样一匹小马驹，到可以隐伏身影的深处，去饮水、去发现，去流连；在一个真正的蒙古包里喝一次奶酒，带些奶茶的香味，然后，我们一起去看看，在那个地方，是不是真有一位姑娘，手拿轻轻的牧鞭……

这个愿望还没有实现。于是，我期待拥有一个一切都睡着的夜晚……蓝天白云、和风丽日、清澈的湖泊闪着银光，“白驹生刍，猗猗盛姝”，我化成一只蝴蝶，在风中翩跹，然后在笑声中醒来……

                                                                                                                           2017-9月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