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不知道我究竟长成什么样,我自己也忘了,有时候我是翩翩女娇娥,有时候我是垂垂老妇人,更多的时候我没有血也没有肉。
可是那猴子是懂我的,我变成村姑,变成老妇,变成老翁,他只消看一眼便能识穿。
最后一次的时候,我化身白发苍苍的曾目老人,以竹杖点地,慢慢踱步到他们面前,他斜坐在树上枕着金箍棒睨着眼睛看我,我知道他在等我。
我手上端着馒头,馒头是我做的真的馒头,而老翁的确也是假的老翁。
他看着馒头的表情有些怪异但还是打翻了我手上的馒头,“其实你知道你没有必要来。”
我的声音有点奇怪,为什么奇怪我也不知道,“听说唐僧肉可以长生不老,我就是想试试是什么滋味。”
他脸色一变:“在白骨洞做你的妖精不好么,一世快活。”
我轻笑,看着地上的馒头,一个女子娇美的轻笑在一个老翁的脸上有说不出的诡异:“可我从来不图一世,只图一时。”
最后金箍棒打在我身上那个的时候,我不知道他是皱了一下眉,还是犹豫了一下,但终究还是打下去了。
每个人都会经历这个阶段,看见一座山,就想知道山后面是什么,翻过这座山,他可能就会爱我了。
我很想告诉他,可能翻过去山后面,你会发现没有什么特别,回头看会觉得这边更好,因为山那边还有一座山,但是山这边的,是我。
其实我对唐僧肉一点兴趣也没有,我只是固执地想要去试一下,下一次他是不是真的还是那么狠心。
不知道,就可以假装不是。
最后一次他想要杀死我的时候,我没有使力去消除金箍棒的劲道。
我怕自己会忍不住问他。
如果我是凡人,你还愿不愿意带我走?
如果我不是妖,你还会不会带我走?
长生不老,可太寂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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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跟向善者说,要历经九九八十一难。
佛跟向恶者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这样谁还愿意做好人呢?
这些年我遇妖杀妖,遇魔除魔,有时候也会想,如果说凡事皆有因果,我为什么还要去斩妖除魔呢?
想了很久,我也没想明白。
白骨洞里的那个妖精,是个很有意思的妖精,明知道我能看出来她的真身,总会被我一棒子打死,还是要三番四次地来。
可能是因为她有执念吧,不知道听谁说过,有执念的妖,是不死不灭的。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儿期待她来。
我靠在树上休憩,这一次她来的时候,是化身成一个老翁,端着馒头,我一眼就认出她来,却看不出那馒头是什么。
那馒头的样子很奇怪,让我眼皮一直跳地厉害。
我没有过多思索便打翻了那馒头:“其实你知道你没有必要来。”
她的声音听起来好奇怪,哪里奇怪呢,我也说不上来,“听说唐僧肉可以长生不老,我就是想试试是什么滋味。”
我其实不信她的话,“在白骨洞做你的妖精不好么,一世快活。”
她不看我,只是看着地上的馒头,在一个老翁的身体里传出女子娇美的声音,“可我从来不图一世,只图一时。”
紧箍咒骤时紧缩,我头疼地厉害,我挥起金箍棒打了下去。
我后来在想,她疼不疼?我出手向来有去无回,她来了三次,我都觉得疼。
可能明天她再来,我就打不下去了。
第二天我用冷水洗了脸,在白虎岭等她,从早晨等到夜晚,她没有来。
后来想起来,那天夜里,满天都是星星,好像一场下在天上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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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五指山压得久了,悟空也就习惯了,这是五百年中的最后一年,跟以前每一年都没有什么不一样。
除了一个姑娘。
生生会摘野果给悟空吃,端来羹汤,还有样子很奇怪的馒头,生生说这样的馒头只此一家,把悟空的胃口养刁了。
生生每天猴子猴子地叫着悟空呵呵地笑,让她改成齐天大圣,她也不改。
那一日,蓝的天,白的云,太阳刚刚升起。
生生坐在旁边跟悟空说话。
“等我从五指山出来,我就带你去我的水帘洞,那里景色可好了,你一定会喜欢的,还有我的猴儿们,我让他们叫你作祖母。”
生生脸上微微泛起红晕,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不要,都喊老了。”
悟空没有听见她说什么,只是想,一个女子怎么可以好看成这个样子,而她自己还不知道。
没事的时候,悟空就望向白虎岭,生生每天就是从那里走过来的。
其实他一直望着白虎岭,除了等生生他没有别的事。
但是那一日过后,生生一直没有再来,悟空数着日子随斜阳一日一日地下落。
那一日生生回到家里,山中的恶霸想要抢走她,她躲进了茅草屋,燃了一把大火,烧剩了一堆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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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阎王,为什么我死了四次却还是会活第五次?
阎王说,因为你第一次死后心里有眷恋变成了妖,后来因为有执念魂魄便总是散不去,执念太强的妖是不死不灭的。
我说,没有嗔痴执念便会成佛,成佛太寂寞了。
阎王说,那你便去孟婆那里讨碗汤喝吧。
我走到奈何桥,孟婆对我笑,和蔼而端详,我觉得她其实并没有凡间传说的那般老态,可能因为她眼里总有光芒。
她说:“我一辈子都在帮人忘记过去,但是有些人是忘不了的,忘不了比记得更难受,你真的想忘记吗?”
我看着奈何桥下的河水,上面晃晃悠悠许多莲花灯,像是有一次在人间看到的元宵节一样,我也做过莲花灯,不过还没有放出去,等待有一天和他一起去放灯许愿的。
我说:“可是不死不灭和记得之间我只想留一个。”
孟婆的汤其实蛮好喝的,可能是为了减少失忆过程的痛苦,其实孟婆的记性并不好,因为这不是我第一次来讨汤喝了,上一次比这一次味道淡了点。
放下碗,孟婆问我,“孩子,你要往哪儿去?”
我说,白虎岭吧,那里是我以前和爹爹一起住的地方。
孟婆笑笑,她说去吧。
我转身,想起了昨天,他在白虎岭山下坐了一天,我在白虎岭山上看了他一天,从早晨到夜晚,昨天晚上的星星特别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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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白虎岭后,我遇到了一个人,他送给我一坛酒,说喝了以后可以忘记不想记得的事。
他说人最大的烦恼,就是记性太好,如果什么都可以忘掉,以后的每一天都将会是一个新的开始,你说有多开心。
我本来不想忘掉的,但是我最近总是做一个梦,梦里有个女子总爱扮相,跟我开玩笑说假装她已经死了好不好。
我走出她的房子,以为我会醒来,然而总是没有。
那梦并不好,只要在梦里,我的五脏六腑就搅在一起疼,疼得眼睛都看不清了。
还有就是我怕,我怕她真的死了。
所以我喝了那坛酒,把梦中的事情都忘干净了。
后来我闭眼,梦里出现了星星熠熠下的白虎岭,一如五百年的最后一年里每天夜晚看到的模样,还有她的模样。
生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