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万里
“俺冤枉,着实冤枉。俺要见大帅,大帅知道俺赤胆忠心,俺赤胆忠心啊。”安正芳挣扎着想要往大帐里闯。
两个护军甲士将他锁住臂膀,加了力气,安正芳车才吃痛不敢再声张。冯松龄对他很是鄙薄,背身摆了摆手,便有另两个护军甲士前去协助,将安正芳下巴卸掉,人也捆了结实。
冯松龄进帐后,便恭敬的向谢江泊说道:“禀大帅,安游击已经戴罪留勘。”
“嗯。”谢江泊站起身来,走到炭盆附近,这才觉得脚底暖和了些,“冯督军还得去神锐军中安抚将士,朝廷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不能因为一二鼠辈,便就坏了军心士气。”
“卑职遵命。”冯松龄应声后,略一迟疑,又坦率问道:“不知大帅将如何发落安某人。卑职也好与军中宣讲宽慰。”
“某也不知。”谢江泊走向冯松龄道,“倒不是搪塞督军。骆相公已自关中赶来,安某人是生是死,只好看相公临机决断。”
“卑职省得。”冯松龄闻言便知道安正芳多半不妙,立刻便就告辞去安抚神锐四军残部。
谢江泊则用过午饭,才带了马晁去振武三军中安抚,与安正芳不同,振武三军军指挥使韩应甲虽然贪功冒进但战死沙场,他的部伍死伤惨重也未溃退,这实属开战以来宋军所少见之坚韧。谢江泊是真心实意来安抚这支心目中的强军,虽然他不曾宣之于口,但马晁察言观色,竟是觉得谢江泊重视振武三军还胜过云翼军。
两人看过伤兵后,正要回返行辕,却见暂代云翼军都指挥使的黄建功匆匆赶来。
“禀大帅,鸣沙传来郭游骑与李昭武军情。”
“好。我们边走边谈。”谢江泊说完,便与马晁匆匆上马,与黄建功并骑而行。
“前后两封军情,自相矛盾。帅司不敢擅议。”黄建功说完,便将两份军情呈给了谢江泊。
谢江泊虽非行伍,但行军中看文书也是率臣本分,并不为难。当下就在马背上,将军情先后展开。头一封便讲威远、云骑二军追逐五百里,邀击党项侍卫亲军,三日激战后,夺大旗一面,斩首四百六【1】,生俘二千。更添列俘虏所言,党项七皇子被宋军击毙,只是尸体被侍卫亲军残部抢走。第二封便讲威远、云骑二军疾行五百里,欲拦截党项殿军,一日交战便即崩溃,逃亡数百里渡河而还,军情中还特意说明,因为威远、云骑二军战败,引得不少党项骑兵寻踪而来,肆虐地方,使士绅良善颇为惊扰,军中辎重已不敢轻出。特来乞帅司拨下禁兵护卫道路,威吓党项兵锋。
“哪封在前?”谢江泊败战见的多了,于此倒也没有动怒。
“乞兵在前。”
“唔。那倒不是坏事了。便行文给郭游骑。让他写来详略禀明。另外,让他安抚地方,无令不得轻出。”
“是。”黄建功随即领命而去,并不以被谢江泊驱使而感到难堪,反倒觉得颇受信重。
“大帅可是担心郭朝城讳败为胜?”马晁问向谢江泊。
“郭信之亦读过圣贤书。”谢江泊摇头道,“不会这么蠢。”
“人言利令智昏。那韩应甲也是三衙名将,带得一旅强军。今次贪功身灭,反累得谢帅画略成空。”
“复旦慎言。韩儆我为国捐躯,此事不许反复。”谢江泊看着马晁说道,后者只得拱手称是。
“你有心为国效力,这是正途。这番冬日交兵,便足以叩门。某离任之前,自然会写下荐书襄助。好做,好做。”谢江泊说的语重心长,马晁也只能感佩莫名,若不是冬日里哭起来面上不好看,只怕就要当场涕零难禁。
马晁也知谢江泊不会在陕西待太久,这才有些急切。按照宋朝成例,断没有让连番“大胜”西夏的谢江泊再镇边陲的道理,正合调回京师或掌兵部,或掌枢府——陕西诸将也多是这心思,因此近来对谢江泊颇多讨好。便连安正芳喊冤,也不去找卫尉寺监察虞侯或者本路监察衙门【2】,而是径直来帅司求饶。马晁比那些武将更有信心,相比于河北高第出身的韩延守,马晁深信有军功傍身的谢江泊升任知枢密院事,一定能掌握枢府实权——韩延守势单力孤且不谙兵事,只好沦为“称印枢密”【3】。
马晁除了为谢江泊画略,并没有其他功劳,因此对郭永瑞的胜败便看得极重,颇想以此为立身之阶,免得谢江泊高升后,让右丞相轻视。参议官并非朝廷经制官吏,而是安抚使或者制置使聘任的私僚,只是在战时由朝廷给俸,太平时由东主开资。一旦谢江泊高升回京,马晁便就失了靠山,右丞相那里却需要一份投名状才好讲话。
谢江泊回到帅司,便就处置公事,调遣粮秣与民夫,维持住宋军目前的战线。因为隆冬时节,且党项人撤往凉州,并不适合大军决战,谢江泊便以重修兰州与鸣沙城等要地防线为主,一来增固防线,二来让被兵百姓以工代赈,于兵灾后能吊住性命,免得闹出事端。
虽然谢江泊极力调遣,但也只能保证粮食堪堪满足以工代赈的需要,棉服棉衣,却是力有未逮。只好寄希望于右丞相骆君安,希望他能从河东多调些石炭来,陕西这里,尤其是陇右、河外,冬天里冻死人并不是难事。
即便知道骆君安抵达之时,就是自己卸任之日,谢江泊也没有犹豫,他反倒盼望骆君安早早抵达灵州。
骆君安没有让谢江泊失望,他从关中赶赴灵州,走得极是快捷,谢江泊腊月初三才给右丞相写了军情节略,提了两句郭永瑞与李茂英的事。到了初五,便见到了急匆匆赶来的骆君安特使。
“在下行右丞相府主管机宜文字骆文盛,见过谢帅。”骆文盛执礼甚恭。
“骆贤侄果然一表人才。”谢江泊客套一句,便问道,“可是骆公有什么交代?”
“丞相有公文一封,须由谢帅亲启。”骆文盛说着,便将一封书信呈上。
站在谢江泊身前的冯松龄便顺势接过,转交给谢江泊。
“想来必是要紧事。”谢江泊敷衍一句,便拆信来看,末了平淡的说道,“此事易办,便叫郭朝城来面陈就是。”
“人言兼听则明。”骆文盛壮着胆量说道。
“那便叫仁多明诚也来,他在鸣沙城驻守,倒是来的快些。”谢江泊一皱眉说道。
“请恕在下冒昧,大帅为何不请李校尉来面陈?”骆文盛有些怀疑谢江泊让郭永瑞面陈是要包庇旧属。
谢江泊笑而不语,心里倒觉得这骆君安的侄子性情可喜,不是城府深沉之辈。
马晁亦在谢江泊身侧,此时便就代为答道:“云骑军与威远军正当西贼兵锋,若二人一并召回,则军务不能统合兼顾,易为西贼所趁。况且大帅虎威,郭朝城见面也要股栗,扯谎更是难成事。”马晁解说一番,还不忘拍一下谢江泊的马屁。后者倒没有拆穿,只是摇了摇头,谢江泊便问道:“丞相车马不知何时驾临?”
“丞相途中也曾数问道路。若是车马无碍,明日午前便当到灵州了。”骆文盛恭敬的回答完,便被谢江泊送去歇息,说好一同用晚饭。
晚饭一过,谢江泊便就闭门谢客,只在临时行辕里练字养气。
将骆文盛送回馆舍的马晁赶到时,还未到酉正。
“大帅。”
“复旦稍候。”谢江泊说完,才全神贯注的写了起来,约一刻钟后,才气定神闲的收住。
马晁在一旁看完,便忍不住叫声好。
“你喜欢就好。正是要送你的。”谢江泊点点头,将笔搁好,便将那幅字交到了马晁手上。
“谢公……”马晁一愣,才待说些什么。
“愿君鹏程万里。”谢江泊笑道,“好做,好做。”
冬日里江南虽有寒意,但总比北地强得多。
像士绅良善之家,多有采暖之法,有的烧石炭,有的烧柴禾,格外体面讲究的员外,见不得烟火气,便就在偏远处建的暖水房,用上等铜管铺了管道,有的埋在地下,有的掩在墙裙。在暖水房里烧炭热水,再将水塔里的热水导入铜管流经管道后回到暖水房的蓄水池里,此时多半已经温凉,再由仆人驱使壮驴或者健牛,催动水车或者泵车,将水池中的水重新导入水塔中。如此循环往复,便可将一舍四间【4】整治的温暖如春。
江南冬日短少,往往烧炭烧柴也无须太久,而一套与暖水房相配合的铜管,便作价一千余贯,若是将老大人【5】居室、会客正厅俱都配好,总要三五千贯的开销,等闲富贵之家,也是用不到。杭州城里这等人家倒颇有几处,他们累世富贵,寻常事已不作多想,倒是喜欢在无用之物上彰显财力。这暖水房便是一例。
张君宝自己推门而入,倒不客气,反将万伦吓了一跳。手中的铁针便抖了一下,误拨副弦,引动击锤。便听得一阵机械响动,叮叮当当敲得热闹。
万伦猛地将那击锤按住,没好气的向张君宝说道:“子玉,你会敲门吗?”
“你啊。”张君宝知道自己理亏,便避而不谈,“就知道弄这些无用之物。听说了吗?骆寿阳在陕西大捷,西贼损失惨重。”
“那也是该太原公高兴,你哪里要得意了?”万伦不客气的说道,“再说了,你怎知我这是无用之物?”
张君宝这才知道万伦生气的缘由,倒不放在心上,反倒故意说道:“看不出来有何用处,便讲来听听罢。”
万伦见他一脸嫌弃,自然不肯服气,便先放下手中活计,与张君宝说道:“这是闹钟,你可识得?”
“自然识得,我闭着眼也能拆了再装起来。”
“哪个要听你胡吹。”万伦根本不信,“这闹钟最好之处便是定时。让它何时响,便就何时响。你想想能做什么?”
“闹钟?”张君宝笑道,随即正色道,“可是什么机械要用到?”
“我想用到纺机上。”
“太难了。”这次张君宝想了想才说道。
“不然如何显我手段?”万伦倒不在意。
“你这屋里太热了。”张君宝挥手扇了扇风,“和我夏初在河工营地差不多。”
“又要疯魔了……”万伦扶额叹道。
“对啊。河工。”张君宝一拍大腿,“天叙,河工啊。这闹钟定时可以用在河工上。不是说召集工人。而是用来开沟过山。对,就是用来炸山石泥土,只要定时之后,便就一起发炸。只要子药和闹钟跟得上,工期还会缩短。我得详细写个方略。”
万伦看着张君宝越说越兴奋,忍不住打断道:“子玉,子玉。你不是工部左侍郎啦。这些事情,谁又肯听你的道理?”
“哎。”张君宝闻言有些沮丧,不过他还是没有放弃,“季危做了右丞相,河工还有希望。我虽辞官,但方略还在。季危克敌制胜,总能安抚社稷,到时定然能重开河工。这个法子得告诉他。我今天就写信。”
“余杭至关中,舟车万里。太原公还需署理军政,哪有空闲翻看你的画略?不若你详细揣摩,待得他班师回朝,你再上疏言事就是。反正西贼不退,河工是难以再开了。”万伦不想张君宝美梦成空,只好言劝住。
“有理。有理。”张君宝也渐渐冷静下来,“的确须得仔细筹算,多用闹钟与子药与多用人力,何者有利社稷,须得筹算明白,不可糊涂国事。”
“你那河工梦且歇一歇,我与你讲讲这闹钟定时的真正效用。”万伦认真的说道。
“哦?莫不是又要用在飞天上?”
“正是。”万伦双目炯炯,“纺机上用它,只是想试它便利与损耗。关键还是在飞舟上。之前的飞舟,航向皆由天定,人力无能改易。我当年既称它是飞舟,便是要它能与海舟一样自如。”
“那得有帆……”张君宝说到一半愣住,“你疯了。”
“彼此,彼此。在飞舟上加帆,我早已筹谋,只是人在飞舟,操帆却是大凶险。”
“所以你想定时,让帆自己转动?”
“不错。”
“十足骇怪。”张君宝觉得不可思议,“风信由天,何以能使人力预料?若不能预料,定时转帆又有何用?”
“风侯有常,察者不难。比如七月里杭州多南风与西风,偶有几天北风也是在下旬。知道这些,在飞舟中遇到西风时,便可调整定时,使一二刻后调转帆布吃风。”
“你那帆加在何处?”
“便加在舟底。”万伦露出沉迷其中的笑容,“若是将来风信测得确实,还可以定时减少炭火,不惟操纵左右,还可以操纵升降。便就可以空舟而来,载人而去。”
“疯子。”张君宝摇头叹道,“若在舟底布帆,还不如在飞舟中加个舵轮操帆,大不了飞舟做得更大些。”
“倒也是一招。待我记下来。将来可以试验一番。”万伦说的认真,便要去寻纸笔。
张君宝哭笑不得说道:“我……你,真是……哎。”
两个故交正自相对无言,步瑶却急急走了进来。向张君宝行礼后,便将一封信有些不忍的递给了祖父万伦。万伦正自沉迷张君宝的“妙计”,并未察觉步瑶的异常,只当寻常信件,还打趣道:“怎地今日有空来做信使?”
张君宝正要挖苦两句,却见万伦猛地站起,又猛地坐下,手指将信件攥得发出痛苦的呻吟,眼泪不争气的从脸颊滑过,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天叙,天叙。什么事?到底是何事啊?”张君宝有些担心的问道,随即上前抚背问道。
“天妒英才,天妒英才。”万伦喃喃道,“我最好的弟子,没啦!没啦,再也没啦。”
张君宝脸色沉重,一边安抚悲痛的万伦,一边抬头问向步瑶:“是李尚默还是陈文耀?”
“是陈师兄。”步瑶的眼眶早已通红。张君宝这才注意到,想来先前已经哭过一回。
“可惜,可惜。”张君宝也不知如何安慰才好,他心里也觉得太过可惜了。
【1】即四百零六,宋时习惯,文字表述时并不添“零”字。
【2】指路转运使、提刑使和监察御史。
【3】称印枢密,是“称印官”的衍称。进士做官,各有不同。有的不谙公事,手段也缺乏,便易为下僚(甚至是吏员)把持实权。官印也是由下僚来用,甚至不告而取。所以这种官为了避免出丑,便每天早晨要称一称存放官印的匣子,若是轻了,便说明被“借”走了,这就不能开印,只好找借口逃避,直到官印还回来才好做官。(原型来自蔡京的故事,聊致一笑。)
【4】中国古代建筑中的“间”并不仅指墙壁围成的空间,还包括有柱无墙的空间。所谓的一舍四间,大约与现在的套二(无厨房与卫生间)相仿。
【5】即父母。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