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为轻根,静为躁君。是以君子终日行,不离其辎重。唯有环官,燕处则昭若。奈何万乘之王,而以身轻于天下?轻则失本,躁则失君。——道德经第二十六章杨鹏校订版
记得好几次,在其他课上听到老师引用老子的名言“虽有荣观,燕处超然”,比如在《论语》课上,讲到述而篇“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时,老师就引了这句来自《道德经》的话,让我一脸茫然、惊慌失措,究竟怎么回事,我暗自纳闷,一字一句学过《道德经》的我,竟然不知道《道德经》里有这句名言。
再次学到本章,终于搞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杨鹏老师的校订版中,根据帛书甲乙本,把这句话校订为“唯有环官,燕处则昭若”,而王弼将此句改动为“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广为流传,深受喜爱。
其实,我也很喜欢王弼的这句“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即使富贵在身,但超然物外,不沉湎于物质享受,不放纵自己的私欲,仍旧保持清风亮节,申申如也,夭夭如也,灵魂轻盈,生命清亮,多好多美啊。苏轼诗中的“试上超然台上望,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中的超然台,或许正是受了王弼版《道德经》的影响也未可知。这不正是所有读书人心中最美的生命状态吗?谁说读书人就是要安于贫困居于陋巷呢?
而杨鹏老师对于这句话“唯有环官,燕处则昭若”的解读是,认为只有环官(即朝廷的安全部门、情治部门、反间谍部门的负责人)即使不办公在家休息的时候,也昭示出这种风格,即沉稳、持重、冷静,即“重为轻根,静为躁君。是以君子终日行,不离其辎重”的风格。
这是两种迥异的君子风格,王弼《道德经》校订本之下的君子是超然物外,翩然欲仙的;而杨鹏《道德经》校订本之下的君子是不离辎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老子本人是西出函谷关了,但他留下的五千言中,究竟应该是怎样的一个君子形象?
从本章的前后语境以及《道德经》中隐藏的宇宙观,价值观、人生观来看,“唯有环官,燕处则昭若”更为恰当。君子当终日不离辎重,这辎重,是精神上的辎重,这辎重,让君子“自卑而尊人”;让君子心怀敬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让君子“不自视、不自见、不自矜、不自伐”;让君子“若冬涉水、若畏四邻”。这辎重,是生命的根基与意义所在,离开了辎重,犹如无根之本,无源之水,如同浮萍一般,轻浮,无所依,不确定,随机而无意义……
《道德经》第二十章,“众人皆有以,我独顽以鄙”,众人所“以”的,是自以为聪明的那些本事;而老子心目中的君子所信靠的,所终日不离的,是精神辎重,是“天道”。“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天道”如同母亲一般,给予君子方向、力量和滋润,是君子行事的依据以及力量的源泉。
当“万乘之王”不离精神上的辎重,不离对于“天之道”的信靠,“道法自然”之时,心中就有了孰轻孰重的正确判断。比较“为身”和“为天下”,当君王认为“生命”比“天下”更重要的时候,天下就可以托付这样的君王去管理了。这样的君王,不会置民众的生命安危于不顾、不会朝令夕改、不会盲目发起战争扩充军备,也不会苛捐杂税。所以《道德经》第十三章中:“故贵为身于为天下,若可托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
天道是创生滋养生命的,是益生曰祥,是利而不害的。当“万乘之王”离开精神上辎重,“为身”轻于“为天下”时,老子喟然长叹一声“奈何!”离开了精神上的辎重,轻浮、躁动、看不清事情的真相,想不透孰轻孰重,“轻则失本,躁则失君”,所以老子强调“君子终日行,不离其辎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