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雪兰花- 患难情侣亡命路(一)

1942年3月初的上海傍晚,太阳早已落山,晚霞也已消退,天空中青灰色的暮霭渐渐加深,一辆黑色小汽车在快速行驶。车窗外的街道两边已十分灰暗,由于节电,大多店家正忙着上牌门板歇业,少数想坚持多做生意的夫妻老婆店,点起洋蜡烛在飘忽的火苗中营业。路上行人看见这辆气派漂亮的汽车驶过都很注目,因为在这汽油奇缺的情况下,还能开得动轿车的人,不是日伪军政要员,就是有背景的富商巨贾。

谁也不会想到,坐在车里的二男一女却是心似刀绞,泪流满面。他们为了逃避迫害,正行进在逃亡的路上。刚才在江湾五角场的碧翠轩送别宝花,汽车往回开,到军工路时,崔士雄才从后座地板上爬起来。兰娣见他满脸是泪,悲痛欲绝的样子十分吃惊,再三追问,他竟嚎啕大哭起来。三宝觉得情况有异,就将汽车停靠在一个冷僻处和兰娣一起追问。崔士雄是个正直豪爽的硬汉,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而且也承受不了这一块千斤巨石压在他的心坎上,几乎要将他压煞了,这时他把宝花在下午卧室里对他讲的话全盘托出。兰娣听了急得蹬着腿,呼天抢地痛哭失声。三宝用手敲着自己的脑壳哭着说:“我浑呀,我浑呀!怎么没看出来,还把她往虎口里送呢?”兰娣哭着猛地朝崔士雄脸上“呸呸”吐唾沫,直着嗓子叫骂:“你这胆小鬼,窝囊废,平时装成人样,到了节骨眼上就不敢担当,无情无义,见死不救!是你害死宝花姐,我和你拼了!”她越骂越气,似疯了一般,伸手去抓他的脸。崔士雄哭着甘心忍受兰娣的叫骂,还动手猛打自己的耳光。三宝见在这街上闹,要出事,就喝止兰娣。问崔士雄为何不来告知这样的大事,以致丧失营救的机会。崔士雄就将宝花如何哭着跪求的一番话说了:“宝夫人说,如果你去告诉三宝、兰娣一起来救我,不仅大家都不能活,而且钱爷和铜陵的许多人和财产也都不能保全,你就成了钱府的千古罪人!”三宝和兰娣听了才息怒。于是三宝调整情绪,重新开车向南码头行驶。

在车上大家想起宝花平日的种种好处,现在又是舍己救人,大智大勇大义的行为,哪能忍得住眼泪潸潸地流。崔士雄哭着,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就急着说:

“三宝,兰丫头我现在方寸已乱,脑袋里好似灌了一盆浆糊,宝夫人要我千万不能告诉你俩,结果我熬不住说了,宝夫人又说,千万不能告诉钱爷,才能使他平安到达铜陵,可是我怕禁不住他的追问又说了咋办?你们两个脑袋好使,看有啥法子教我?”

三宝皱着眉头想了一会也没想出,他认为再怎么编故事,要骗过钱万兴这样一个聪明能干的人,几乎是不可能的。就叹了一口气说:“一心不能两用,我要用心开车,还是兰娣你来想个办法吧!”

兰娣思来想去,一直到车过外白渡桥时才幽幽地说:“只有一个法子可以使钱爷安心,我和三宝留下来,就说是保护宝花姐脱险,最迟两三天后乘火车去铜陵。再说,我还不死心,这世界上‘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事还是能发生。你们想想看,宝花姐这么聪明的一个人,哪会轻易去自尽死路?万一花谷叫她陪着跳完舞,又送她回家来了呢,我们都走了,叫她怎么弄呀?”

两个男人对看了一眼,觉得第一个办法骗过钱万兴倒有可能,但说宝花有可能生还,则决不会实现。因为花谷这贼为了宝花,用尽心思和手段,如今羊落虎口,哪能肯丢弃呢?但他俩不敢对天真烂漫的兰娣说穿这一层。

缺乏生活经验的兰娣见两人不表态,只是在交换眼色,心里很生气,就眼睛一瞪发起火来说:“三宝,你哑巴啦?为啥不开腔?哦,你怕死呀!好,好,我和宝花姐不用你保护,你尽管去铜陵好了,这点小事难不死我,我能陪宝花姐回来!”

“怕死”这顶帽子,把好脾气的三宝激出一头火来,他瞪起雪亮的眼珠,红着脸大声说:“你这丫头片子怎么说话糊咧咧啥?还随便开口骂人,在队伍里如果有人被骂‘怕死鬼’,这是天大的侮辱,两人非打得头破血流不可。今天我看你是个女的,不和你计较,下次你得记住了,如果再骂我怕死,我一定跟你急!好了,我决定留下,我一定去杀了花谷和盛伯义这两个狗日的,为宝花报仇!”说完,小车“吱”地一声刹车停下了。

兰娣本想再争辩,见车停下不由一怔,环顾四周已来到黄浦江的南码头江边,见来福从远处向小车奔来,前方一艘商船甲板上,站着钱万兴和船主模样的人,他们正伸起双手欢乐地摇动着。这里三人只能搁下满肚子的话,走出小车,三宝锁好车门就迎着来福走去。

“钱爷等得急死了……啊,宝夫人呢?”来福原来是奔得一头的汗,一脸的喜气,现在不见宝花,顿时煞白着脸愣在原地,好不容易挤出这样一句话来。

两个男人一时都无言以对,却拿着眼看兰娣。小姑娘挨不过只能开口说:“宝夫人给日本人请去跳舞了,等会儿我去接她。她叫钱爷开船先走!”兰娣和大家一面走,一面说,她自己也不知道怎样的说法,才能说得让人信服。

不知底细的来福听得一头雾水,他用手挠着头皮嗫嗫地说:“这话我怎么听不懂呢?现在是火烧眉毛,要立即开船的时候,怎么能去跳舞呢?”大家也没人理他。突然间大家都急跑起来,因为看到船上的钱万兴一下子昏倒在船板上。

众人七手八脚把他抬进船舱,又是灌水又是叫喊把他弄醒。钱万兴一睁开眼,就抖动着手指,指向崔士雄嘎声说:“老崔,宝……夫人呢?”崔士雄急得脸色煞白,哭丧着脸要跪下去,嘴里喃喃地说:“钱爷,我……”兰娣一看不好,连忙暗中一把拉住,不使他跪下,就急着插话说:“钱爷,宝夫人和我们一起走的,她被日本人请去参加舞会。她叫我们先走,还要我告诉你不要等她,立即开船,她参加舞会后回家。明后天同我乘火车转道到铜陵来!”这时三宝插了一句说:“钱爷,你放心,等会儿我和兰娣去接她回家,明后天再找机会脱身,然后立即乘火车来铜陵。”

在钱万兴眼里,三宝是个堂堂正正,慎言慎行靠得住的人,他的话比兰娣的话更可信,所以听了才舒出一口气。但他心里还是信疑参半,总觉得突然被日本人叫去跳舞,不是一个好兆头,所以只是把眼睛看着他最信得过的崔士雄。

朝夕与他相处二十多年的崔士雄,知道他要自己说句话,虽然自己从没对他说过假话,但这次为了他的安全,只能欺骗老友,附和着三宝和兰娣的“善意谎言”胡乱点头说:

“是这样,是这样子的,宝夫人临走就一再叮嘱,现在形势紧急,要你立即开船,不要等她!”

“我怎么可以不等她呢?我一个人去铜陵有啥意思呢?我不走,我要等她一起走,等会儿,三宝和兰娣开车将宝夫人接来就开船!”钱万兴听崔士雄说完,觉得这次三个人都是一个腔调,催着他快走,而他们对宝花好像都不管不顾似的,所以他非常生气,立即翻身坐起,挺直身子,瞪着眼睛,挥着手恼火地说。

这时在旁边的船老大急得跳脚拍手地说:“钱爷,看来是等不及了,水上警察昨天就来通知过,今天上午又来驱赶,说是‘到今夜八点钟,再不开船,日本宪兵队派人来拖船。’你看附近的船都走了,就只剩我这一条船在这里。如果这船被拖走,连我的一家老小和你们几位都得关进宪兵队去审问,可能要几个月不见天日呢!”他说完就吩咐儿子去开发动机。

钱万兴听了一时哑口无言。兰娣连忙接着说:“钱爷,我们的话你可以不听,但宝花姐的话你不能不听吧,她临走千叮万嘱要你立即开船,她说‘每走一个人,就是一个很大的胜利!’请你不要担心她,她一定会到铜陵去。而且钱爷呀,我和三宝两个都留下来保护她,你难道还不放心吗?”

众人正说着,那船主婆奔进来哭着喊道:“快,快开船,水上警察来拖船了,快呀,老头子,你死啦?快,快开船呐!”

三宝急忙拉着兰娣向众人说了一声“各位保重,铜陵见!”就急步奔过跳板。兰娣在岸上喊道:“来福哥,求你多照顾我爹和妹呀……”来福心里一热,含泪扬手回答:“好咧……”

这时,已见百米外几个水上警察正气势汹汹地奔来拖船,那船老大一家吓得面无人色,急忙收起跳板,一声汽笛鸣响,船体缓缓驶离码头。那船主站在甲板上向着几个水上警察点头哈腰道:“各位老总呀,我这就走,这就走!我就为多拉几个客人耽误了时间,为了吃饭没办法呀!对不起了,等我航运回来请你们几个到老正兴饭馆吃饭喝酒!”

钱万兴看着三宝和兰娣钻进小车绝尘而去,他对这两个年轻人寄予无限的希望,认为他们忠诚、勇敢、聪明、机智,一定能将他心爱的妻子保护好,安全送到铜陵来。但他转念一想又很担心,因为他俩毕竟年轻,没有社会经验,加上环境险恶,万一遇到不测之祸怎么办呢?他不敢往下想,不断地把这种种不详的念头推开去。可是他突然想到一件事,“没有给宝花等三人留下一笔来铜陵的路费,这千里奔波,不仅需要路费,而且还要买路钱,铺路费,关键时刻钱能通神买命,现在三人身无分文怎么外逃呢?这一大笔钱怎么筹措呀?去向盛伯义借?从这次卖公司的事来看,这人小肚鸡肠并不可靠,宝花他们这天大的困难怎能化解呢?”钱万兴这时心似刀剜般的痛,眼泪似打开闸门的水,汹涌而出,他哭着对崔世雄说:

“老崔呀,她叫我带出来的小皮箱里有五十根大条,她为什么一根也不拿呢?她为钱府里的每一个人都做了妥善的安排,为什么唯独不想到为她自己留一条命呀?我为什么这么昏头呢,真该死呀!把这件天大的事给忘了呢?嗬嗬……”

崔士雄本来在劝说,现在被钱万兴这些话,勾起下午宝花那番呕心沥血的话来,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钱万兴更是蹬足捶胸,痛断肝肠。来福和船主哪里劝得住,只能在他们两人的茶水里放了安眠药,才得安静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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