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年后，连着没日没夜的下雨。话是这么说，“春雨贵如油”，那也是指着植物说的，譬如马兰头。
春天一到，马兰头就开始疯长。稍微气温回升一下，马兰头愈发疯得不得了。两年前，小区里有户人家，没有跟谁打过招呼，就在一米见方的绿化带里从别处移栽了马兰头。物业自然对户籍不在本小区的植物视作洪水猛兽，几次整治欲斩草除根，无奈那马兰头就是脱不了野性，一年复一年的“春风吹又生”了，而且摆出一副“奈我何”的架势。现如今，马兰头已经在一块乒乓桌大小的地方，早早的一片绿茵茵，赛过周边那些落户在小区，有专人伺候的所有绿色植物。
马兰头不挑住宿条件，田头地脚，水边树下、坟顶路沿……只要有点地方，就毫不挑剔的住了下来。马兰头非常具有团结意识。你看到的，永远是根据住宿条件，尽可能充分利用空间成片群居的马兰头。
马兰头从本质上讲，只是一种在植物界地位极贱却个体生命力极强的野草。但是，马兰头有别于野草，它是被归属在野菜的范畴里的。因为，在关键的时候，它对人类直接解释了什么叫“不求索取，只是奉献”。若是有可能，它绝对可以评为“感动中国十大植物”。
经历过“困难时期”的人都有一段和马兰头亦甜亦酸的交结，这与今天喜气洋洋踏青远足去，邂逅马兰头是截然不一样的。当然，与今天吃油腻多了，酒席上偏好那一口垒成小宝塔样的马兰头更是两码事。
所谓“困难时期”的困难，究竟到什么程度？除了每人拥有一个吃什么都毫不困难的胃口，所有可以填充胃口的都限量到几乎等于没有。大鱼大肉？开玩笑。记得过年去买凭票的猪肉，我的姑妈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看准皮薄膘油厚的肉再买”。多吃点蔬菜？拉倒吧。我家是大户，有七口人，每日凭票供应的蔬菜是二两×7。若是拿了一颗超过一斤四两的包心菜过秤，那是要看营业员心情的。心情好了，超过一两也就马马虎虎算了。如果营业员心情不好，哪怕超过半两也要硬是掰下一片半两的叶子。
什么叫“春天是希望的季节”，那是因为可以采马兰头了。
我打小住在杭州一个叫文二街的地方。现在那里热闹得很，房价都炒到过十万一方，且是老旧房。而我小时候，那里是杭州郊区，是农村。推门出去就是竹林、桑园、池塘、农田，还有就是怎么也绕不开的连片的坟场。也正因为如此，那里的春天就成了我们迎接马兰头的好地方。
马兰头似乎总比别的草出来得早一点，所以当万物刚刚复苏时，马兰头已经长得很能辨认了。
采马兰头只需挎只篮子，拿把剪刀。
几乎所有人都习惯到去年采过的地方，因为马兰头一岁一荣，不会挪地方。可是，采的人多了，发展新的根据地也成了每年的任务。竹林里有嫩嫩的马兰头，但我们不太敢去。惊蛰以后，百虫出洞，竹林里的蛇也出来了。此时的蛇还睡意惺忪，若是打搅了它，它一怒之下咬将上来，那不是玩的。还有一处是坟场，那里的马兰头也是郁郁葱葱的。男孩子胆子大一些，相约几个小朋友一起去采，万一鬼出来了也可以仗着人多势众拔腿就跑。至于鬼缠上了谁，那是随机的，被鬼拖去那只能自认倒霉。好在我们一直没有发生被鬼拖去的事。不知是我们阳气足，还是瘦得连鬼都不屑一顾。
每发觉一处马兰头的新地方，那是非常非常高兴的事，于是就很想显摆一下自己的能干，想告诉别人。但是，告诉别人就意味着你的根据地就容易被人染指。实在忍不住要显摆，就对自己最亲近的伙伴透露一下。整个过程就是欲言又止，然后点到为止，最后和盘托出。无论如何，要让伙伴感到他是在接受一个无论如何不能外传的重大秘密。伙伴断然一副“打死也不会说”的神态。当然，过不了半个时辰，这个秘密已天下皆知了。
采完满满一篮就回家。
因为采的时候就只挑嫩芽，所以回家就洗净便可。烧一锅水，把马兰头放下出汆一下，去掉涩味，然后取出挤水，待凉了就可剁成细细的一大碗。
在我家，我的姑妈是极细致的人。毕竟马兰头是野外采来的，是否夹杂着其他貌似马兰头的毒草，或本身就有些毒不可知，所以姑妈会拿出一根银的筷子，在挤出来的水里放片刻。若是银筷子变色发黑了，就是有毒。不过银筷子好像从来没有发黑过。
过了几十年，看到一篇文章讲，这种鉴别方法只是民间的一种说法，毫无科学根据。看完之后大有劫后余生的感觉，对苍天怜悯我们感激涕零，也感谢马兰头不杀之恩。
放入碗里的马兰头，最好有香豆腐干切成末，一并拌入以增其香。可是那时几乎是奢望。香豆腐干难获得是其一。其二，香豆腐干是我们那时难得的零食。咬一小口香豆腐干可以在嘴里含半天，慢慢吮吸着豆干香是莫大的享受。其三，香豆腐干是请客时炒一盘香干肉丝的主力，轻易是不能使用的。
然后就是在吃饭时才放的麻油。因为放早了麻油香味会散发掉。姑妈只选用“小磨麻油”。小磨香油与机制香油虽然都是以芝麻为原料，但是，小磨麻油因为有特定工艺榨取，所以特别香。姑妈说，小磨麻油口感好、香气浓，有好几百年的制作历史，吃了还能滋阴补脾胃。现在想来，姑妈果然是大户人家的媳妇，就是在“困难时期”，也对能够做到的至善毫不将就。
等全家坐定，这一餐只能混个半饱的饭被全家吃得很有味道。姑妈持家的认真感受到了；孩子为家分担困难的孝心感受到了。“困难时期”渡过困难，有时并不是十分困难。它远比今天丰衣足食后，要平息家庭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得简单。今天想来，维系个中美好关系的，是马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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