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阴暗童年
“世上本无常照月，天边还有再来春。”
来春——出生于1979年大暑节气，她上面还有一个姐姐叫长春。父亲失望又是一个女儿，就随便取了个名字。
老柳蜩螗噪，荒庭熠燿流。
人情正苦暑，物怎已惊秋。
来春的到来，令爷爷奶奶很是失落。因头胎得的是孙女，二老总希望这个孙儿可以是个男娃，传承香火，后继有人。
不想天不遂人愿。
终究还是凑成一对姐妹花。
姐姐长春，年长来春4岁。
来春从懂事起，就知道自己在这个家是不招人待见的。
穿的永远是姐姐的破衣服、旧鞋子。
爸爸每天下班回到家不是叹气、就是闷头抽烟喝酒。
仿佛是来春欠了他的钱。
妈妈因生来春时难产大出血而落下病根，从此一病不起。
只能请长病假，拿着最低的工资，家务活儿也指望不上，成天不是躺着就是病怏怏地歪着。既不和人交流言语、也难得下床活动。
天天长日里就一个人仰视着天空发呆或是陷入沉思，久久不能自拔。
等来春长大后，才知道这种病叫做“产后抑郁症”。
来春很小就学会了斜眼看人，因为周遭所有亲近的人都拿斜眼瞅她。
亲戚们背地里都议论“羊年无春”，女孩属羊不吉利，是凶厄之人，天生带煞。难怪来春的妈妈原本好好的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半死不活了。
她是多余的。来春明白自己本不该来投胎。
来春心想：“我没有求你们生我。是你们自己选择了要我。怎么现在有了我，又不满意呢？
难道邻居阿汪讲的，我是垃圾桶里捡来的这件事是真的不成？”
这一份忧虑叫来春小小年纪就心思重重，比一般同龄人都早熟。
来春皮肤很白，但天生的窄额头、高颧骨，厚嘴唇，八字眉小单眼，着实说不上好看。
关键是笑的时候一口龅牙，经常遭到邻里发小的耻笑。
以至于从懂事起，她一笑就下意识地抿起嘴，极不自然。
因为她要刻意掩饰自己的大龅牙。
她知道她不美，甚至还有点丑。
可是这副模样是爸妈给的，她能去怪谁？生产单位都不负责质量，她作为产品该怎么办？自暴自弃，岂不哀哉。
她心里十分地恨着父母、爷爷奶奶、甚至姐姐。
因为她们都没有真正宠爱过她一天，哪怕一秒。
这个家是如此地毫无生机、气氛令人感到压抑、绝望。
五斗橱上的555牌座钟呆板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循规蹈矩，周而复始。
时间像是消耗不完的痛苦，来春想要一夜之间长大，摆脱这个原生家庭。
她死命地瞪着座钟想要亲手砸碎它，因为连座钟都比她有价值、有存在感。
至少爸爸和爷爷奶奶每天都要朝它看上几眼，好晓得现在几点钟了。
而来春的死活。却无人问津。
她有时候真希望自己得病，生病的时候，家里人才会对她嘘寒问暖。可惜她天生好体质，几乎没有去过医院。
她就像是野草，无需打理，自由地疯长。竟还长势喜人。
她时常斜眼打量着姐姐长春，十分妒忌。
姐姐托生的比她周正许多。
至少遗传了爸爸的浓眉大眼，只是皮肤也像爸爸，有点黝黑。
一白遮三丑。来春知道自己的优势就是肤白。于是在能暴露肌肤的最大限度下，她展示给世人看自己还拥有着白皙的肌肤。她想要叫世人都晓得自己也有美的地方。并非一无是处。
来春的敏感和缺乏安全感都来自内心对自己的极度自卑。
她很清楚，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在乎外貌的。外貌才是通往成功的捷径之一。
可她天生不赶巧，不是一个美人坯子。
打那时候起，她就告诫自己，容貌无法改变，但她可以通过其他手段得到她想要的，只要她想得到的，她都志在必得。
即便得不到，她也要毁了一切，绝不容其他任何人得到。唯有她才配掌控全局。
趁姐姐长春做作业的功夫，她就变着法儿的嘴甜讨爸爸欢心。
因为她清楚爸爸是家里的唯一经济支柱，他心情一舒畅，她就可以讨个几毛钱买点杂货铺的零嘴小食解解馋。顺便可以去巴结一下平时不怎么待见她的邻里阿汪。
在迎合父亲的同时，趁机讲点姐姐的坏话，当然都是些鸡毛蒜皮、不上台面的小事。但她偏要添油加醋地让爸爸不喜欢姐姐、最好只喜欢她一个人。争宠是她血液里自带的强大基因。
姐姐长春，一贯寡言少语，老实本分。她并不傻，她知道来春是故意去爸爸面前邀功请赏，是故意去毁坏她在爸爸面前的好孩子形象。
可她不想去解释，因为来春终究是自己的妹妹。血浓于水。
家和万事兴，这是老辈人传下来的老理，自己既然是当姐姐的，就要有个姐姐样儿。
何况家里就姐俩儿，要是还不团结的话，是会被外人讥讽耻笑没有教养的。
爸爸其实并不愚笨，看人的眼力没有那么差。
多半时候，他顺着来春的小心思，只是为了息事宁人罢了。
做长辈的，活到一定的年纪，看问题是很通透的。无为而治才是最高境界。手心手背都是肉，儿女各有所长，都是自己的血脉。并不刻意分个伯仲、亲疏。
长春，作为长姐，一直是以“清者自清”的处事方法待人接物的。
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任凭潮起潮落。
眼里有尘天下窄，胸中无事一床宽。
长春是一个大智若愚的人。她早早就明白，争一时之气没有任何意义。不如好好修炼内功。
自己和妹妹应不会终生相伴。
她终有一天会出嫁，自主决定命运，离开这个充满悲情色彩的家庭。
而妹妹，毕竟是妹妹。这种血缘关系无法割舍，她要争，就让她争吧。
不必刻意求得他人重视，也不必害怕被别人忽视。
用一颗平常心，为自己而活。
二、情窦初开
来春上高一那一年，身高一下子窜到了175cm。成为家里最高的人。
这完全属于基因突变。
因为来春的爸妈都不高，姐姐也远及不上她。
来春意外地发现自己成为了全家需要仰视的对象。
鹤立鸡群，这感觉还真是好。
只可惜身材还是像个黄豆芽没有发育成熟。不似其他同学那般窈窕挺拔、婀娜多姿。
来春的班上有个女生，绰号“小黛玉”。
因她长得柳叶弯眉，烟行媚视，走路时摇曳生姿，步步生莲。
班级里2/3的男生递过情书给她。包括来春的暗恋对象——秋平。
秋平是来春班上成绩最优秀的学霸，为人平易近人，笑带梨窝。一张娃娃脸，谈不上英俊潇洒，但十足的阳光少年，走路带风，活力无限。
秋平的笑的确很有感染力。他一笑起来像一个成熟的红苹果。红润的脸颊配上齐整的一口白牙齿，真叫人想上前咬一口。
来春只要见他笑，骨头就酥了，觉得天空自此变蓝起来。天地从此开阔起来。人生从此有了意义。
她痴迷地死瞧着他已经不是一天二天了。
这种鬼迷心窍地暗恋真是要了人老命。
她悄悄放学尾随过他回家，知道秋平住在几弄几号。
她暗自打听过他的家庭。知道秋平的父亲是一名远洋海员，母亲早已改嫁。
秋平平日里只和爷爷奶奶同住。
她偷偷了解过他喜欢类似赵雅芝气质的女演员，秋平的亲戚从香港给他寄过一张明星大海报，就是赵雅芝的倩影。
可她就是不自量力地单相思迷恋着他。
她喜欢秋平，这是她自己的事儿。
直到有一天她看到体育课后，秋平在学校小花园里递给“小黛玉”一支他亲手采摘的红玫瑰花，她的梦霎那间就醒了、碎了。
谁也不能抢走秋平，即便秋平从来都没有拿正眼瞧过她。
但她内心妒火中烧，熊熊燃起，一发不可收拾。
我一定要毁了她。
来春暗自攥紧了拳头。
几天后，所有同学的课桌抽屉里以及学校年级组各科老师的办公桌上都收到了同样内容的匿名信。
内容是“**和秋平，乱搞男女关系，早恋。”
小黛玉一时之间成为众矢之的，谣言四起。大家毕竟都还未成年，关乎名誉的从来都不是小事。
原本匿名信上的话最终被口口相传成“**和秋平已经发生关系”。
所谓的谣言止于智者，但天下又有几个真正明事理的聪明人呢？根深不怕风摇动、树正何愁月影斜。
但现实生活中，“人言可畏”这四个字就能使风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后果是来春始料未及的，秋平转学了。
秋平的海员爸爸帮秋平办理了转学手续。
小黛玉的父母也帮她办理了转学手续。
至此以后，校园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仿佛这所学校、这个班级从来没有过秋平、小黛玉这两个人。
绯闻很快平息下来，因为天天又有其他消息、其他事件在校园里广而告之。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一切都只是做了一场梦，梦醒了，唯有来春自个儿还在唱独角戏。久久不能释怀。困顿在泥沼中，不能自拔。这种参杂了失望、愤怒、复仇、孤独的综合情绪，叫她荷尔蒙分泌旺盛，失眠良多。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在这一场她自编自导的滑稽戏落下帷幕后，只剩下冷清清的，孤零零的来春。
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三、天道好轮回
来春如此较劲地长大，像和所有人赌气一般，脸上的神情渐渐刻画出乖张狰狞的表情，个性也越发喜怒无常起来。
所谓的相由心生，其实就是心情、心境、心地会在潜移默化中改变一个人的容貌。
来春至始至终没有结交到一个真心朋友，没有遇到过一个真心爱她的男人。
如今依旧孑然一身，形单影只。苍凉地、孤寂地、桀骜不驯，固执己见地活着。
姐姐长春后来从事了环保产业工作，嫁了人又离了婚，独自抚养着一个女儿。
长春虽经历了一段不幸福的婚姻，但她懂得及时纠正错误，重新开始人生。她长大后的个性依旧很从容、很淡定。对待工作和家人始终如一、任劳任怨，不计前嫌。
妹妹来春始终不情愿照顾年迈的父亲。特别是在母亲过世之后。
恨不得把老父亲送到养老院了事。
在姐姐长春极力反对的情况下，长春带着女儿住回了娘家，方便照顾老父亲。
对于自己的后半生，长春持谨慎而严肃的态度，但不排斥再婚。
找一个知冷知热、适合自己的男人，谈何容易？
感情最是那份可遇不可求的心灵悸动。
第一次婚姻失败的教训告诫她，女人在婚姻中一定要有经济主导权。要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和足够养活自己和孩子的事业。
不是不再信任男人，而是靠自己努力得来的东西更有安全感。
伸手阶级是需要主动放弃自己的尊严的，包括羞耻心。
来春始终没有成功走入围城，她遇不到真心爱她的人。男人几乎都是冲着她的经济地位和事业而来。
四十不惑的来春，已经是一家上市企业的行销部负责人。事业可谓风生水起，意气风发。
然而即便如此，任何同学聚会她也始终不参加。
她心虚地怕同学们重提当年匿名信的往事。
这是她一辈子的心虚所在。她的内心不是毫无柔软之处。
秋平，就是她心底深处唯一的念想。
来春始终害怕付出真心，因为她根本不知道“真心”为何物。所有人都可能是她的假想敌。潜意识里其他人都站在对立面与她有着所谓的立场冲突。
她的字典里从来没有—“信任”，这二个字。
她不相信别人，自然别人也不值得她信赖。
但如何运筹帷幄、经营算计，的确是她一生的强项。
此起彼落，此消彼长。
得失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可惜来春的花季只开了一季就枯萎凋零了。
纵有满园春色，也经不住光阴虚度。
来春恨秋平最终还是和小黛玉结婚成家了。
哪怕秋平是和别的任何一个女人，甚至是她姐姐长春。也好过和小黛玉。
她不止一次暗自神伤，追悔莫及。
是不是当年的匿名信帮了他们，反倒叫他们弄假成真了？
所有的真爱都是从反抗声中争取来的。轰轰烈烈地爱过，似乎才叫真爱。遭到所有人反对的感情，才显得尤为来之不易。
她内心最憎恨的事，恰恰是她最大的仇恨起源和在不经意间暴露了她的卑鄙和胆怯。
她觉得周遭的人对她都产生了无限大的威胁，她本能地竖起了自己所有的触角，张牙舞爪地想要斗争、想要挣扎、想要战胜一切。
她孤零零地到最后，发现不过是空热闹一场。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
尾声
《周易·乾》：“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