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母是我母亲的堂嫂,已经故去很多年了,我对她的印象却异常清晰。
我小时候,二舅母家就在我家后院。她的小女儿叫小英,和我年龄相仿,我常去她家找小英玩儿,便经常能看见二舅母。
她是那种旧式的女人,常年穿青灰色带大襟、系纽襻的布衫,黑布裤子,黑色圆口布鞋,乌黑的秀发在脑后挽一个大大的髻,整个人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二舅母爱笑,不是那种爽朗的开怀大笑,而是腼腆的、抿着嘴、发出轻微的“嗤嗤”声的笑。她和别人说话时是这种笑,听别人说话时也是这种笑。二舅母说话或者笑的时候,嘴角常积着一小堆细细的白沫。
二舅母不大做地里的活儿,每次我去她家的时候,她大多是坐在炕梢那头的炕沿边上,腰板挺得笔直,背靠着炕上的柜子,安详地做针线。做着做着,她就会拿针在头皮上刮两下,手腕划出优美的弧线。她的公公、我的二姥爷盘腿坐在炕头儿,长长的花白的胡须颤巍巍地垂在胸前。二姥爷头顶上头的房梁上挂着个柳编小筐,里头是专属他老人家的点心。那时是上个世纪70年代,享有这种待遇的老人并不多见。我和小英有时在屋地玩拍皮球、跳格子,有时在炕上玩嘎拉哈(猪或羊的关节骨),常常是我俩玩得汗津津、小脸儿通红的时候,二姥爷就会慢悠悠地站起身,从房梁上挂着的小筐里拿出点心给我和小英吃。二舅母抿着嘴冲我笑,小声说:你二姥爷得意(喜欢的意思)你,别的小孩儿来他都不给。二姥爷耳聋,听不见,就问,你说啥?二舅母这回大声说:没说啥!说完还是抿嘴笑。
二舅母孝顺,待二姥爷很好。有一次我正在二舅母家玩儿,村子里来了卖红糖的。听到吆喝声,二姥爷把手伸进衣服里怀,掏出钱递给二舅母,让给他买二斤红糖。二舅母忙放下手中的活计,急急地走出院门奔着吆喝声去了。当时我很惊讶,在那样穷困的年代,二姥爷居然有自己的零花钱,这是我在别的人家没见到过的。做为一个外人,一个孩子,我也能感觉到二姥爷在这个家庭中享有的尊严。偶尔二舅母也会对二姥爷有不满,但从没见她当面顶撞过,只是小声嘟哝两句,不敢让二姥爷听见。
二舅母几乎不去别人家串门,也很少跟别的女人搭讪,唯独愿意来我家,愿意和我母亲说说话。遇到难事,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也愿意把母亲当主心骨。每次二舅母来,准是先远远地从后窗往屋里看,见屋里没外人,才进来,坐在炕沿边上,和我母亲拉家常。我已不记得她们说话的具体内容,只记得二舅母说着说着话,就爱用手掩着嘴,低声嗤嗤地笑,像是怕人看见她笑似的。
有一次,二舅母的二女儿哭着跑来我家,进屋就对我母亲说,姑啊,你快去看看吧,我妈在家哭呢。母亲忙问怎么了?原来是二舅母的大儿子婚期临近,女方家突然打发媒人来又提出新的要求,增加了彩礼的筹码。然而先前要的彩礼已经把家掏空了,哪有钱再给?二舅母一时没了主意,慌了神。母亲听完正色道:我就不信他们不讲道理,没事儿,我去!时间不长,母亲就笑着回来,说已经没事儿了,媒人已经替女方家答应,还按原定的办。我没有见证母亲和媒人唇枪舌剑的过程,只是过后听二舅母和她的孩子们说:你姑真行,还得是你姑,句句说到理上。
后来,二舅母的小儿子结婚,她们老两口就和小儿子一起生活。再后来,我去外地读书,二舅病逝。一次放假回家,母亲对我说,二舅母病了,是血拴,已经瘫痪,话也说不清。那天我去后院看二舅母,一进屋,二舅母正躺在炕上,看到我,眼里一下子就泛起泪光,努力想挪动身子,却一动也动不了,嘴角抽搐着,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呜”声。我很难过,一下子奔过去,握着二舅母的手,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
卧床的后几年,二舅母像是痴呆了,不再哭,不再悲,见到人就傻傻地笑,吃得白白胖胖。每天大小便她都是在炕上,儿媳嫌弃,脏裤子都是老儿子给洗。母亲说,老儿子在地里劳作一天,晚上回家还要给二舅母洗脏裤子,常常一边洗一边哭,有时会自言自语:我这得啥时候是头儿啊,妈呀,你咋不死啊。二舅母好像听不见,或者听不懂,还是傻傻地笑。
大约卧床十年后,二舅母离世。
至今我还常常想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