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已刊载于《教育文摘报》2017年3月1日版

（1）

我没想到会遇到他。

在医院宛若迷宫的拐角处。急冲冲地寻找另一处门诊，寻找多时，无果。只有寻求站在门岗处的保安。“请问，颈椎康复科在哪儿？”他转过头，指了指边上的一处通道。“前面直走，拐弯，然后直行30米左右，看到一栋楼，然后……”我正听得迷糊，他突然停下了话。“要不，我带你去吧！”把头转下了我。“你，您，不是周老师吗？”我仔细端详了一下他，似曾相识，但是却想不起来他是谁？“我，是张××，以前，那个笨笨的家伙。”他自报家门，也自毁形象。

我终于想起了他。

与他说的确相似——他的确是一位曾经笨笨的家伙。小学三年级到六年级，语、数、英没有一次达到八十分。学校的才艺展示，他都沾不上边。连吃饭都慢别人三拍，中午餐，别的孩子早就端着盘子舔上面的汤汁，而他，餐盘里的饭菜还冒着尖。和他说话，也感觉困难，你问他一句，他会思忖半天，然后才从嘴中冒出一串话，并且，断断续续，词不达意。

几位老师都为他苦恼过。毕竟，孩子在自己的班上，成绩的好坏，还是多多少少关系着自己。上课肯定是要关注的，他也积极举手发言，点他起来，可是嗫嚅半天，却吐不出半个字，或者回答了，却文不对题。无奈，只有请他坐下。作业也是个大难题，同样的作业，班级孩子半个多小时完成，他能做到晚上十点多，第二天交上来，字糊成一团，生字词没有几个字能认出来，计算题基本全军覆没。

他不着急，我们却着急起来。

想到的第一招是单独给他开小灶。放学后，语数英老师轮番上阵：我给他听写词语，好不容易掌握了这几个词语，可是上次掌握的全部忘了。数学老师讲计算，讲了一遍，不懂，讲三遍四遍，再问，他还是不懂。英语老师更是气不打一处出，一个单词，五个字母组合，足足记了一个小时，还是不能记住。老师着急起来，声音堵高了八度，他却不着急，面带笑容，安慰老师道：“老师，别生气，我是真的笨。我妈妈说了，生气对身体不好。”

这下，轮到老师哭笑不得了。他的确掌握啥知识都有困难，但是这乐观，确是与生俱来，这点，我们不得不承认。下课，他依旧乐呵呵地，和同学们嬉戏打闹。体育课，他依旧英姿飒爽，三步投篮，一点也不逊色别的同学。他也不恼批评他的老师，屁颠颠的从教师办公室里搬老师的教具，送班级的同学的作业本，乐此不彼。有时，我看着他的背影，心想：如果不谈学习，这孩子该多可爱啊！

（2）

着急地打电话给他的妈妈，告知孩子在校的情况。

妈妈听着我们的叙说，从妈妈的嘴中，了解了孩子的一些情况：出生时，缺氧，造成了较为严重的脑瘫。孩子的妈妈和爸爸算是高知，当然不愿面对事实，伤心过、苦恼过，也无数次尝试过改变，但，也无济于事。照样，算不出一道一年级孩子算得出的数学题，照样，不能完整地读出一篇文章。不过，也有令他们高兴的：孩子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每天都很高兴。也善良、单纯。

孩子的妈妈安慰我们：老师，你们真的尽心了。我们也没有别的期望，只希望他健康、快乐，不学坏，长大了能自食其力就行了。听了他妈妈的一番话，我有些释然，但是也有些茫然——对于家长，我们似乎是可以松一口气，但是，对于每个学期的合格率、优秀率的统计，我们又不知如何交差？

怎么办？

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好吧，怕仅仅放学后补课时间不够，趁热打铁，课间抓他补课。下课了，我盯着听写词语；放学了，数学老师留下来补一下计算；吃完中餐，英语老师背一下英语。滴水石穿，绳锯木断，我们指望着他能在我们孜孜不倦地轮番轰炸下，能记得上几个词语，背得上几个单词，计算出几道简单的数学题，可结果是——孩子词语听不来、单词背不下，连脸上的笑容都被我们磨掉了，整日价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不仅仅这样，还让几个成绩好的同学当小老师。抓抓他的背诵，教教他。没想，好得没脾气的他，竟然和小老师打起架来。他气鼓鼓地，找到我，一字一顿地说：“老师，你不要逼我，再逼我，我要疯了！”

看着他眼泪婆娑的样子，回想自己这么多天的所作所为，我才知道，我自己真的做错了一点什么。

（2）

教育的目的是什么？

一千个教育者，就有一千个解释。英国教育家斯宾塞在他的《教育论》中提出了“为完满生活做准备”的教育目的。这里的“完满生活”，不仅仅指智力、物质，更包括身心、精神。而身心、精神，却是教育的中心和根本。教育是补短，但更多的时候，是引“长”，用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用一朵云推动一朵云。

仔细反思，我发现爱心之下隐藏的盲目，察觉了自己负责包裹的自私——教育，的确是以智慧的提升为目的的，但是，如果用智力的增长代替了孩子心灵的健康发展，以分数的标准扼杀了孩子的快乐，这是教育的本末倒置。

不然，一位原本乐天的孩子，怎么会在我的教育之下沉默寡言？

“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这句话，曾经流传过很久。但是，只有身处教育之中，才真正明白：教育真的不是万能的。每一个孩子都有差异，每一个孩子都有与生俱来的禀赋，硬生生的逼迫一位患小儿麻痹症的孩子去跑步，无疑是赶鸭子上架。教育能做的，只是唤醒，唤醒每一个孩子的潜能，唤醒他们身体潜藏的品性，用教育的智慧、爱心，推他一把，让孩子能顺当地走向理想的征途。“教好”也是一个相对的概念，一位孩子语文、数学、英语不行，若通过教育、唤醒，他快乐、正直、善良，他热爱劳动，学会自理、自立，这也是一种“好”。我们不能指望每个孩子都能成为科学家、金融家、企业家、政治家、作家，因为这个社会，总会需要环卫工人、建筑工人，保安、快递员，需要更多务实的蓝领。成“才”固然可喜，成“人”也一样可贵。

智能是多元的，教育也应是多元的，也只有多元的教育，才是真的教育。想到这儿，我想起了自己对他的着急。似乎，我的着急是应该的，那是一位教师的职责所在。我的着急也似乎不应该，因为有些教育，应该因人而异——是一盆花，就常浇水，静待花开；是一棵树，就常修剪，十年树木；是一棵草，就让它肆意而自然，葳蕤茂盛。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可是，他善良、醇朴，遇到老师，总会礼貌地打招呼；他算不出一道简单的数学题，可是乐于助人，班上谁有困难，都愿意帮，都肯帮；他吃饭慢，可是干活一点也不慢，檫黑板、扫地，比谁都积极，比谁都记性好，从不忘记，也从不偷懒。在我们的眼中，他是一棵普普通通的草，但是草，也有他的优点啊！

（4）

我改变了对他的教育策略。不再责怪他的慢，而是从他的慢中，看到他的快，今天比昨天好，就是进步。我不再强求他能完整地回答出一道问题，他能把一篇文章读通顺，我就大肆表扬。我不要求他完成和班级孩子一样的作业，单独给他开小灶，协商语数英老师，作业减半，或者干脆完成基础性的作业就行。我让他做班级的值日生，帮忙提水、扫地，他一干三年，踏踏实实，乐此不彼，从未间断。

在教育面前退让一步，我突然觉得海阔天空，而孩子也海阔天空，他变了——变得快乐起来，脸上总是洋溢着笑容，变得自信起来，放学路上，蹦蹦跳跳的，还哼着歌。破天荒的有几次，他的语文考试还考了六十多分，而他以前，分数总是在二十分左右徘徊。他长得高大，五年级还加入了学校的篮球队，在篮球场上冲锋陷阵，颇领风骚。

如我们预计的一样，没有考入重点中学，而是直升上了一间普通的学校。初中毕业后，他没有考入高中，而是直接跨入了社会。但他依旧没心没肝地高兴，初中时，隔三差五地来母校看望教过他的老师，面带微笑，说一大堆感谢老师的话。依然，没有一句话完整。

我感觉他是幸福的。我也感觉自己是幸福的。

是的，一位老师，培养了科学家、企业家，固然荣耀、幸福。但是，我们教育中的孩子，能成才的毕竟凤毛麟角，大多数人，都如田野间生长的野草，普通一生。但每一棵野草也都有属于自己独特的美丽，每一棵野草也都有属于自己独特的价值。作为老师，我们没有能力让一棵草成为参天大树，但是，我们可以为每一棵草洒上爱的甘露，培上幸福的沃土，让他们活出属于自己的精彩。

教育应该允许教出普通的人。所谓的成功，在这世界上肯定只是属于少数。我们的教育我们绝大多数的人，终归归于平常。但是，平常的人就没有幸福吗?难道我们是一个普通人就没有普通人的幸福吗?我们普通人就没有权利谈幸福吗?其实我们今天看到大量的人是普通人但是他们生活很乐观、很幸福。

谁说普通的野草不是人间妙曼的风景？谁能说教出保安，不是为师者的一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