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头与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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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室兰市到白老市的路一直都是沿海。北海道的地图像个带小尾巴的菱形,菱形上面的尖冲西北,过海峡和库页岛相连,菱形下面的尖自然朝东南,西南的尖就是长小尾巴的地方,耷拉着同样冲着西南,而这耷拉着的尾巴又在中间不知被谁打了个结,又形成一个小菱形,这个小小岛上重要的城市基本上都在这里聚集,小樽、札幌、北广岛、千岁等。小菱形的南侧沿海处是室兰和白老,在室兰和白老中间往北一些是另外一个我非常喜欢的风景区登别。
我喜欢沿海的道路,一路海风,偶尔看不见海,也会觉着它就在不远处隔着房屋或者树林叫你,就像女友在树林里跟你玩捉迷藏,忽闪忽现,即使暂时找不到她的踪影你也笃定她没被隐藏的流氓拿麻袋套住扛走。路边破旧的小平房不时显现,那些房子简陋的让我觉着都不能住人,也许都是仓库吧,里面贮藏着土豆、西红柿、玉米等农作物。有些高一点的小二楼,阳台上晾着床单和背心裤衩,这才有有人居住的可能,这阳台上是不是一会也有个空身儿穿背心的白胖娘们出来一件一件的收衣服,要是在一楼抬头仰望,会不会也有所收获?总是在这些胡思乱想中一幢硕大的与其他建筑物相比就像小山一样的建筑物由远及近的闯入我的眼帘。这就是那个颇有名气的餐厅“蟹御殿”。房子从外面看不出有几层,不过料想这高度也不可能就一层,至少两到三层,当然有没有暗室密道之类的就不得而知了。宽阔的红色四壁上顶着一个坡度甚缓的巨大禄顶,最显眼的是房顶上趴着一只硕大的十分逼真的木制大黑熊。这是这家餐厅最大的特色,以至于跟谁说起这个房顶趴着熊的餐厅几乎家喻户晓。哦,不,我还是自以为是了,要说最具特色的绝对不是熊,除非它能从房顶爬下来跟我照个眼儿。此刻“最具特色的”正梳着背头,穿着带领的小褂,驼着背背着手正跟我照眼儿呢。
车到老头跟前,车门缓慢打开,他看明白车牌号码后,撇着嘴面无表情的小声嘟囔:“二楼紧里面,27号”。他身后七八个壮汉店员正在忙碌地晾晒鱼干。“七十不打,八十不骂” 我在心里默默的宽慰自己。算了算了,姑且饶过他吧。我伙同着其他人臊眉耷眼的进入自动玻璃门,迎面戳着的就是那四五只站着趴着一比一比例的假黑熊,眉眼儿是塑料,皮估计是鹿皮,张牙舞爪甚是唬人,众人纷纷合影。是不是老头还能召唤它们助他一臂之力,“代表白老消灭我”。
这“蟹御殿”餐厅之所以有名,一来是规模够大,目测一楼将近2000来平,二楼也得1000多平。二来,二楼用餐,一楼则是个小型海鲜市场,一进门厅撞见镇守的狗熊四大天王后左转,再进一道门里面豁然开朗,四四方方,陈列商品算得上琳琅满目,有干货、有鲜货也有正在烹饪的佳肴时鲜。北海道的海鲜全日本驰名,鱼虾蟹都让人垂涎三尺,无论生熟皆卖相和味道俱佳。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鲑鱼干,北海的鲑鱼堪称一绝,个大肉厚,尤其是晾干后切成条就酒,味道醇厚又不失鲜美,简直就是嘎巴嘴的极品,当然牙口一定要好,还有很费腮帮子。挪步往前几口用了很多年的木制蒸箱正在向外喷发着白色的蒸汽,里面蒸着两扎来长肉质肥美的鱿鱼,全须全尾儿,不差分毫。除了鱿鱼躺在边上的酱红色鳗鱼也同样夺人双目。我吃过很多地方做的鳗鱼,这玩意有个最致命的缺点就是腥,只要加工时间不够用料不考究,吃起来就腥的要命。我是个喜欢吃海鲜的人,而且嘴绝对算刁,我要是说腥那就是不过关。不过这里弥散在小海鲜市场里的所有入鼻的香味几乎全来自这几口蒸锅里的鱿鱼和鳗鱼,却丝毫没有恼人的咸腥气。一楼紧里面醒目的两大排玻璃鱼缸,里面海水加着氧,外面一层冰凉水汽,一只只硕大的唬人的北海道特有的冷水帝王蟹在里面缓缓挪动。这玩意看着多少有些吓人,一般大小的能被人食用的连身子带八条腿抻直了至少得有一米来长,深青色的硬壳配上满身的硬刺看起来的确不像善茬儿。越是这样横行霸道的,无产阶级群众就越要专制它。我算是见到梁山好汉了,朋友们不由分说,没等店家介绍就撸胳膊挽袖子,下手捡大个的准备正法。这边捞螃蟹那边切鱿鱼鳗鱼,各种鱼类刺身论盒分赃。所谓论称分金银也不过如此吧。还有仨一群俩一伙的跟螃蟹合影的,照吧,一会儿就碎了,这算它的遗照。
我的心思却不在这些美食上,眼睛一直扫着倔老头的动向,他随着我们一行人进门后,独自踱到大厅的一个并不显眼的角落,一边看着我们一边喝着茶,脸上没有表情,嘴里默不作声。安顿好朋友们就位后,我走进老头的办公室,里面众人都在低头做事,陌生人的出现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抬头或者驻足观望。来到老头办公桌前,我本想客气的解释一下问题的所在,还没等我龇牙,他俯身从抽屉里拿出两张打印满了字的A4纸,看来这是早有准备就等着我来过堂了。他步步紧逼我步步退让,场面步步惊心,无论我怎么解释可那任死理儿的货就是不依不饶,这就是典型的日本人做法,丫别占理,占理就跟狗一样,咬上不撒嘴。我特想给丫上根儿烟,三孙子一样双手捧火儿点着后,服个软儿。可我不抽烟,日本人也没让烟这习惯。无奈之下我只能一直点头哈腰敷衍塞责。末了老头抽出笔低下头在纸上劈砍一般重重的画了几个力透三层纸的大叉子,抬起头来锃亮的脑门映出窘迫的我的脸斥责到:“往后不会接受你的预定了!”
后来单位同事可能是赔礼道歉了,再往后倒没有不接待我,只是我去的时候迎接我的是另外一个高个比他年轻的老头。有时碰面,目光交汇,也会尴尬的点头问候,但是再没有多说过什么。餐厅后面是海,海边插着粗大的忍者撒的三角钉一样的水泥墩子连片组成的防洪堤,敦实的让人觉着无论多大的浪涛都不可能将它们移动分毫。落日时分矗立在海边目力越过防洪堤,极尽远眺海天一线处那化不开的橘红色,这橘红色会洒在防洪堤上也会洒在观者脸上,还会漫过餐厅的黑色禄顶,洒在房顶黑熊那巨大笨拙的身躯上,将一切都浸染成黄昏独有的安静天地。
在我记忆中这倔老头仿佛自始至终存在于我生活的团地(日本小区)之中,那是一个类似哆啦A梦和大雄居住的那种每家都是一户建的宁静环境。偶尔街上有孩子边跑边放风筝,也会三三两两的拿着棒球和手套嬉闹,买回来红豆饼的孩子会快速吃掉,怕被其他大一点的孩子抢走。而这罗锅背手梳背头的瘦小老头就独自一人伫立在街角转弯处的电线杆子下面,乜斜着眼睛盯着过往的人们。我喜欢在窄小的街道上骑快车回家,而当遇到街角的他,都会招来他不假思索的责备,每每如此从不间断。当然他肯定不会只指责我,其他小孩估计也没有幸免。总之我确定他的确结结实实的存在在那个只属于他的拐角。忽然有一天热烈的阳光下的那个独有的街拐角不再发出斥责声的时候,恍惚觉着少了什么,以至于我会放慢自行车的速度,左右回头去寻找应该出现的声音来源,这声音就这么没有通知我凭空消失,仿佛这个夏天也在此时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