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单位在乡下。西隅有间久旷的小室。
如今,推开那扇漆色斑驳的消防铁门,先前的清冷孤寂便悄然退去。屋子轩敞得宜,一张退役的会议桌,一组布艺沙发,一套素瓷茶具,并四架旧书柜,格局疏朗。然而真正教这方天地焕然生机的,是那无处不在的、蓊蓊郁郁的绿。那绿意,并非单调的泼墨,而是深深浅浅的交织,疏疏密密的铺陈;浓处如泼翠,浅处似含烟,直教人的眼与心,一瞬间便沉静下来,滤尽了尘嚣。这,便是我们的草木书屋了。
书屋的诞生,全然是自然而然的,仿佛春雨润物后,林间的笋尖悄无声息地探出头来,不曾喧哗,便自成一片清荫。它既是阅览的清幽之地,亦是安顿心灵的庇护所。
始作俑者,竟是素日里沉默寡言的老王。他将自己案头那盆相伴多年的内门竹,小心翼翼地捧了来。那内门竹生得极飘逸,细长的叶片如流苏披拂,茎秆亭亭,疏落有致,风致飘然若仙。他寻了个透光的角落,安顿下这位“老友”,凝神端详了许久。过了几日,他又将那盆“佛肚竹”请了来。竹节果然膨大如佛腹,憨拙可喜,抚之却光润坚实。他说:“这竹子皮实,不劳费心,放在这儿,让大家都沾点生机。”
风气一开,便如投石入湖,涟漪荡漾开来。王工端来了他的君子兰,叶片宽厚,两两相对,一派端方谦和的气度,恰如其名。小张的宝贝,是一株幼年的菩提,那心形的嫩叶,仿佛蓄着一汪碧水,叶尖微卷,风致楚楚,惹人怜爱。更有那红鳞蕨,蜷曲的嫩芽裹着暗红的鳞甲,层层叠叠,在墙角的阴翳里,默然诉说着幽邃的往事。
这些草木,各有其来历,各具其性情。它们从一个个孤寂的窗台、案头迁徙而来,汇聚于此,宛如离散的族人终于寻到了共同的村落。而我们,也仿佛将心头的一点绿意、一份无言的牵挂,悄然寄存在了这片宁静之中。
照料它们,便成了我们公务之余,一份心照不宣的雅趣,一种温柔的仪式。
谁的君子兰,忽从叶芯抽出一支肥嫩的绿箭,顶着一簇米粒似的花苞——这是要开花了。喜讯不胫而走,同事们路过时,总会俯身细看,那份欣喜是轻悄悄的,生怕惊扰了它酝酿芳华的清梦。老王的内门竹抽出几茎新篁,愈发显得亭亭玉立,他便寻来细小的竹竿,为之扶掖,动作轻柔,宛若为仙姿整理云鬟。那佛肚竹的根部,不知何时,竟迸出几枚笋尖,紧裹着褐色的外衣,憨拙里透着一股子不容小觑的倔强力气。
我们谈论它们,如同谈论自家渐渐长大的儿女。水是多了,还是少了;叶缘为何泛了微黄,可是昨日的阳光过于炽烈?这些琐细的牵念,将我们从冰冷的图表、文稿与数字的围城中,暂时解救出来。指尖触到湿润的泥土,或是滑过光洁的叶面,心头那根紧绷的弦,便也在不知不觉中,松弛下来。
这书屋的妙处,又何止于观叶赏花。它更像一块温润的磁石,将我们平日里因忙碌而略显疏离的心,温柔地聚拢。
工作倦了,这里便是最妥帖的栖息处。屋角那张小小的茶几上,素净的茶具总是静候着知音。常有嗜茶的同事,沏上一壶醇厚的熟普,或是一盏清雅的龙井。茶烟细细,袅袅升腾,在斜射的阳光里打着旋儿,最终融进满室的草木清气里。三两人围坐,并无一定要说的正经事,不过是案头工作的烦难,或是家中稚子的趣语。言语是淡淡的,茶汤是暖暖的,那眉宇间紧锁的疲惫,便在氤氲的热气里,渐渐融化开来,终至不见。
靠窗的长案,则是另一番天地,供着笔墨纸砚。
一条沉实的贺兰石镇纸,压着微黄的宣纸。笔洗中的水,常保清澈。时有兴致勃发,或深谙此道的同仁,信步而来,拈起一支笔,在砚池里徐徐舔墨。墨是“一得阁”的,香气沉郁醇正。但见他凝神静气,忽而运腕,笔尖便在纸上迤逦而行,时疾时徐,时轻时重。写字的屏息凝神,观字的默然伫立,唯闻笔锋与纸面摩挲的“沙沙”声,宛如春蚕食叶,静谧中蕴着生机。待一幅写成,提纸悬观,那墨色的浓淡干湿,笔意的流转起伏,仿佛带着生命的气韵,在满室绿意间无声荡漾。此时,静默才被几声真诚的赞叹打破。那墨香,混着清茶与草木的芬芳,交织成一种独属于此间的、安详而丰盈的气息,令人沉醉。
这里,自然也成了阅读的桃源。
书架是旧年的档案柜,漆色虽已斑驳,却拥挤而亲密地承载着大家自愿分享的藏书。并无严格的分类,经史子集旁或许挨着侦探小说,画册碑帖侧畔常是园艺杂谈。门类虽不浩瀚,却自有一番亲切随性的野趣,如同步入一位博览老友的书房,每一次抽阅,都可能是一场不期而遇的惊喜。
有人于此觅得一个安静的角落,将身子深深陷进那张旧藤椅里,沉浸于字里行间,任窗外天光由明转暗,由灿烂化为黄昏的胭脂色,浑然不觉。也有人,读到妙处——或一段鞭辟入里的议论,或一句怦然心动的诗句——便忍不住与邻座低声分享。思想的微光,便在这无声的浸润与有意的交谈中,悄然碰撞,默默生发。这里没有高谈阔论,只有切切私语,如微风拂过叶梢,自然而又和谐。
木心先生有言:“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我们这草木书屋里的光阴,便依稀有着那般古老的质地。它并非停滞,而是滤尽了外界的喧嚣与浮躁,让时间变得绵密而从容。在这里,我们不再是报表上冰冷的符号,或是办公室里穿梭的身影。我们是为一盏清茶而相视一笑的同仁,是为了一笔好字而共同心折的知音,是为了一抹新绿而共享喜悦的园丁。
这品茗、习字、读书、莳弄花草的闲情,在功利的尺度下,或许皆是“无用”之事。然而,正是这些“无用”之事,如同柔韧的丝线,将我们悄然串联,让我们重新感知到彼此心灵的微温,共同营造出这一方精神的栖息地。它不宏伟,亦不华丽,却恰如杜甫笔下的春雨,“润物细无声”。
这草木书屋,遂成了我们单位里最温柔的一隅。它不言不语,只以它的宁静与生机,包容着我们的一切。推门而入,满目青翠洗尘虑,一室书香沁心脾,更有那满室融融的人情暖意。每每掩门离去,总觉衣袂间萦绕着淡淡的草木清气,心田里仿佛也蓄满了一汪安静的绿意,足以慰藉俗世中的诸多风尘了。
(文︱木易水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