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
我问厨房做饭的老妈:“妈,你和我爸之间有爱情没?”
这话挺肉麻,我想了想才敢问出来。
我妈一反咋呼常态,表情很平静地说:“老来就是个伴儿,哪有什么爱情不爱情的!”
这当儿,我爸抱着手机翻着微信,
跑过来说:“看,快看,人家说高血压吃芹菜和洋葱特别好!老婆,以后你得多吃这些!”
我妈翻了个白眼:“快得了吧!我在这里蓬头垢面做饭,你在那里优哉游哉看手机,还有脸说这些!”
我爸嘿嘿一笑,出了厨房。
我妈看见我爸被这么说也没留在厨房,
还想接着发挥自己的狮吼功,
我赶紧在旁边打下手加打圆场,“你不是也不喜欢人家碍手碍脚吗?人家墩了地,还擦了那么高的玻璃,你不是也没夸人家么!?”
“那倒是!”我妈笑着指点我手里的一棵白菜不能那样洗,要一片一片拨开来洗才吃的放心。
当妈的就是偏心,我在这里站了半天,我妈也没骂我不帮她,我爸一过来就点了炸药包了。
在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
我父母之间的爱情在以一种我们这辈人完全看不懂的方式进行。
看不懂不代表不能试图去理解。
我妈妈,
家里老小,姥姥在35岁的时候才生了她。
因为是老来得子,又因为我妈上面有两个哥哥,
还因为我妈的到来完全是个的意外,(我妈的二哥,也就是我的二舅整整比我妈大了12岁。)
姥姥、姥爷、大舅、二舅都特别疼她。
尽管六十年代的农村生活还处于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阶段,
但我妈至今回忆当年的生活,仍觉得自己没怎么受苦。
她说她当年没有吃不饱的时候,
也没怎么穿过补补丁的衣服,因为姥姥当时是临近好几个村里最厉害的裁缝。
我爸爸,
家里老二。
相比较我妈全家人的呵护,我爸则完全没有那种待遇。
我爸出生不久,我奶奶就生病去世了,当时不到30岁。
我爸七八岁时,我爷爷就下矿井出意外,淹死了。
今天我爸说起他们,自己都想不起他们长什么样儿了,
特后悔当年还有些记忆的时候没有画一张画像。
从此,我爸就跟着我大爷也就是比我爸长几岁的哥哥混吃混喝。
当年他们没有了双亲,被人小看,大爷常常替他出头打架。
但这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家里太穷,亲戚见了都绕着走,生存成了首要问题。
好在那个年代,只要勤劳一点,自己吃的总归是有的。
所以,我大爷就特勤快,直到现在快70岁了,还喜欢在地里务农一天,他热爱那片黄土。
而我爸,则完全不是我大爷那样,他有更大的理想,他盼望着离开那片土地,去更广阔的天空飞翔。
更何况反正已经穷到这种地步,也不能再穷了。
当时对他们接济最多的要数我爸爸的二姨,
我爸至今说起来,还泪眼婆娑,
但那会儿,他二姨家也要生活,二姨夫就特别反对他二姨管他们,好几次针锋相对,历历在目。
所以,那些年,心软的二姨都是偷偷帮衬他们。
后来,我爸当了兵,并成了一名标兵,
转业一回来就成了某个煤矿的办公室主任。
工作做的风生水起,前途一片光明。
但还是一个穷人家没人管的孩子。
也就是那个时候,我妈和我爸经人介绍认识了。
我妈家里当然不同意,
没爹没妈没钱没房子,还想娶我家心肝宝贝?!
直接问我爸:“请问,你凭什么娶我家闺女?!”
对于我父母结婚这件事,
就只有我妈那边有声音,我爸那边自己定了就行,没那么麻烦。
我爸就一句,王xx,我看上你了。
我妈许是生活太多轻松,
家里捧着长大,也比较任性,
家里介绍的条件多好的都看不上,
就是一门心思想嫁一穷二白的我爸。
我妈说她其他不在乎,就在乎人。
我爸那个工作就让她觉得特称心,
那么年轻,就当上了办公室主任,那的多有能力!
一个男人只要有能力,还怕以后吃苦受累?
于是还是一脸青春痘的两人就光明正大割了结婚证。
但她显然没想过,
生活从来就不是花前月下的浪漫,
也不是海角天涯的誓言。
而是实实在在的柴米油盐酱醋茶。
结婚当天,她就对此有所体验。
那种年月,即使是最贫穷的人家,
结婚也要有一套新衣服,一辆崭新的自行车,一趟去北京的旅行。
我妈结婚时,衣服是自己买的,熨衣服的时候还不小心熨破,自己补了补,结婚的当天想着法儿用手挡住不让人看见;
自行车是自己以前娘家给自己的,直接陪嫁过去;
北京?那会儿对于我妈而言,就是一个代名词。
结婚完了之后,我妈都没敢出门,怕有人问去没去首都北京逛一逛?
我妈连这些都没有,当然就更不用说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
结婚当天,就回娘家住了。
我们这边有个习俗,
就是大年三十不能在娘家住。
所以结婚那年,
我父母大年三十就回了我大爷家住,
但即使是亲哥,别人家也毕竟是别人家,
大爷人憨厚,不善言辞,
这样的人往往会娶一个巧舌如簧的老婆。
大年初一,我妈就受不了,卷着铺盖准备走人。
没曾想,大爷家连送都没送。
那一路,我爸推着自行车,
我妈跟着,不知道该去哪儿?
回婆家吧,倒是可以,可是怎么解释这昨儿刚走,今儿就回来?
到招待所吧,哪里来的钱?
当时我妈就精辟地总结了一句:人穷了真是连狗都嫌。
当然,最后还是回了娘家,
跟自己父母脸皮厚点算什么!
我外婆和外公看见卷铺盖回来的闺女和女婿,
一句话没说,直接腾出了地方。
我爸特感谢我外婆和我外公的这份恩情,
在自己最穷最苦的时候没嫌弃过他,
所以我爸待他们就跟亲父母一般。
每次出门都会给老人家买吃的喝的用的。
我外公去世后,我外婆就一直跟着我父母,
而没有去儿子家养老,
可见在我家住得多舒服、多体面。
我妈眼光没错,
我爸工作也卖力,
没几年,我家就住上了本村第一家砖窑,
垒起了最好用的大通铺土炕,
独立门院,
菜园子还很大,一到夏天菜吃不完都得送邻居。
一到冬天,地窖里的水果蔬菜撒开了吃。
但好景不长,
许是我爸那会儿年轻气盛,
傲视一切,觉得什么事儿都能摆平。
我妈生下我妹,
明目张胆,
且没有办理准生证。
没多久,
我爸就被革职,
我妈还是没转正的小学老师。
那几年,我爸应该特郁闷,
在家吃了几年老本。
两孩子一天天长大,
觉得这不是个事儿啊,
于是用积蓄买了辆私家大卡车。
要知道,那年头,
有个三轮奔奔车你就偷笑去吧!
还敢想大卡车?!
后来我爸又在城里开过饭店、旅馆、早餐馆。
就今天来看,这些也不是普通人能把控维持的,
但我爸不仅想了,干了,还干得不错。
至少,从我记事起,我和我妹就是全村穿的最好,吃的最好,用的最好。
别人都在穿布鞋的时候,
我们已经穿上皮鞋;
别人都是让裁缝手工缝制衣服的时候,
我们已经穿上成套的运动衫套装;
别人都在为一袋干吃面买还是不买思考的时候,
我们家里已经是成箱放着随便吃;
别人还在用洗衣膏洗头发的时候,
我们已经在用飘柔洗头发和洗面奶洗脸。
那几年生意做的最好的时候,
我爸就不想让已经转正的妈妈工作,
我妈其他不见得能干,
但主见那是很硬的,
想当年就是谁都不同意,她还是要嫁我爸;
这回也是,不论我爸怎么说,我妈就是不辞职,
即使被同行欺压,被分配到一礼拜才能回家一次,且骑车好几小时的农村上班。
吃公家饭有个好处,就是可以旱涝保收,
饿不死,也撑不着。
但私人饭碗就得自己里外一手打理,
渐渐地事业越做越大,
但市场也越来越不可控,
慢慢地生意也越来越不好做。
到20世纪90年代,
我爸就又赋闲在家,
思考人生,展望未来。
之后在我的印象中,
我爸就一直没做过实业,
而是开始做中间商倒卖各种商品。
我妈还是跑家上班。
但在那个年月,
我家还是有实力从农村搬到县城,
商品房一下子全额付款。
也就那几年,
我爸我妈开始吵架,甚至打架。
我妈到现在都严禁我和我妹找个分居两地的男朋友,
因为她觉得自己就是前车之鉴。
再之后,
我爸生意越做越不好,
在我和我妹上大学的时候,
一下子欠了别人一大笔债。
我妈和我爸不吵也不打,
但一夜之间她被急成了高血压。
放暑假我回家的时候,
一进门,
我妈脸色黑的发青,
我爸瘦的成了皮包骨。
但那段时间,
我爸我妈之间则少有的平静。
现在我妈提起来都说,
你们姐妹两一定要有个铁饭碗,
不管怎么样都不能丢。
就因为那些年,
家里的支出都是我妈的死工资。
后来,慢慢地,我爸开始挣钱还了债,
我们也陆续上完大学,
有了工作,
成了家,
家里条件渐渐好了,
但我妈和我爸也开始眼花了,
耳背了,
头发白了,
反应迟钝了,
记忆力减退了。
然而,这根本阻挡不住我妈和我爸重新开启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的模式。
今天我妈的狮吼功越来越熟练,
我爸的脸皮也越磨越厚,
我妈吵我爸天天搓麻将净是输钱,
我爸嫌我妈一把年纪天天在广场的太阳下扭捏地跳广场舞。
可是他们天天还要一起出门去买菜,
商量着怎么养生,
怎么可以不生病,不住院,
怎么照顾子女们生儿育女后的外甥辈儿。
有次同学聚会,
十个人的桌子,
有三个人就离婚了。
在我看来,
我们在物质上不知要甩我父母多少条街,
但我们这代的爱情并不见得比他们好多少。
他们没有“不见一日兮,思之如狂”,
也已经不会“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但却用一生的行动诠释“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
也要用吵吵闹闹的方式证明“执子之手,与之偕老”是怎样的一种坚持。
当然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时代印记,
但是这也许就是他们见证爱情的方式-----吵闹而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