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娃17岁，鹿三让黑娃接替他给白嘉轩当长工。黑娃拒绝了，宁愿离开家去别的地方熬活。黑娃说：“我嫌……嘉轩叔的腰……挺得太硬太直……”。鹿三显然没理解黑娃的意思，他以为只要财东人厚道，不克扣长工就好了，至于腰直还是腰硬，根本不重要。

其实腰直和腰硬对于白嘉轩来这个人物来说，是很重要的特点。

一、族长的腰很“直”

在小说作者陈忠实酝酿小说，为写作搜集资料时，一个近门的爷爷对他讲述了陈忠实曾祖父的事。“他说他见过我的曾祖父，个子很高，腰杆儿总是挺得又端又直”，并且曾祖父的威严会让人畏惧。

陈忠实不是那种依赖想象的作家，他的小说写作往往需要一点现实的依据。之前他构思的族长形象还比较模糊，但曾祖父腰杆儿挺直又有威严的外表和气质，让他心中的族长一下子变得生动可感起来。由此，他才确立了写白嘉轩的自信心。

余华在小说《一个地主的死》里，也用“腰杆挺直”来描写一个地主。我想，腰杆挺直，首先是一种身份贵重的体现，与“低声下气”“畏畏缩缩”形成鲜明对比。

作为一个衣食无忧、颇有家底的地主或财东，物质上的富足让他们有种天然的底气。这是一种几代传承下来的积淀。就算白嘉轩这样仁义的财东，其实骨子里也有种高人一等的傲气。

那种挺直身板的姿态，白嘉轩的父亲也有，但是黑娃、鹿三、鹿三的父亲则没有。

鹿三考虑的只是填饱肚子，他以为自食其力就可以自尊自信。当然，自尊自信和自傲又是完全的不同。黑娃骨子里是卑怯的，他心思敏感，做不到父亲那样坦然，就算他自食其力、不偷不抢，他走进白家的大院时心里也是慌张的，他看着白嘉轩的腰他会感到害怕。也许他已经感受到穷汉娃和财东身份的不同，由此心中不平，暗藏着一股逆反的劲头。

黑娃闹农协，去白家找白嘉轩要祠堂的钥匙时，还“不断提醒自己挺直腰板儿”。看着白嘉轩挺直的腰杆儿，他也“不由地也挺一挺自己的腰”。白嘉轩在祠堂威严庄重、挺身如椽地主持各种仪式。黑娃带人砸祠堂时，也是叉着腰指挥手下。

白嘉轩的“腰直”，还有两种场景。

他虽也有几次耍计谋的不光彩历史，但他以为自己还算是光明正大和问心无愧，这种自我判断，给了他做人的底气。乌鸦兵杨排长怀疑烧粮台的主谋是白嘉轩。白嘉轩平白无故受怀疑，气得脸都煞白了，但是他在大街上却“愈加挺直了腰杆儿走着”。

朱先生推崇自耕自种自食，白嘉轩深受他影响。黑娃闹农协时，白嘉轩在家专心干农活，挺直着腰杆儿踩他的轧花机。他腰伤好了，便着急下地试试身手。发现自己还能耕地，他高兴极了。他预备着挺直腰杆，按照老一套过下去。当然，这不过是他的妄想。

白孝文当上县长后，白嘉轩已经瞎了一只眼，伤好出门时，他不再摆起族长的架势了。作为县长的父亲，他不需要通过腰的曲或直来显示出威严，他开始营造一种深沉而有亲和力的新“人设”了。

二、族长的腰很“硬”

“腰硬”是伴随着“腰直”这一特点的。但是二者的含义存在明显的不同。

其实人的腰能有多硬呢？黑娃弟兄一杠子就能把白嘉轩的腰给打断了。小说中黑娃说白嘉轩“腰硬”，也许是形容族长在精神上的顽固。黑娃作为一个“穷汉娃”，似乎隐约地感觉到了白嘉轩这个人的可怕之处。

有个词叫“撑腰”。黑娃腰杆硬了，是鹿兆鹏给他的底气。而白嘉轩腰直的背后，则是祠堂、朱先生、《乡约》和几千年的封建思想文化在支撑着他。“腰硬”，具体来说，应该是象征着白嘉轩文化心理结构的稳固。白嘉轩的“腰硬”，其实和作者形容白鹿原的“沉重”，是有相似的含义。

封建思想影响太深，改变起来便困难重重。作者在《原的剥离》一文中谈到，“作为原上人文化心理结构柱梁框架”的《乡约》，其实就是原上人精神上尊奉的“本本”。精神上的“剥离”必然会发生，但是进展却可能比较缓慢。

“这座沉积了两千多年封建文化封建理念的白鹿原，还有普及儒家思想的《乡约》也有近千多年根深蒂固的影响，况且多是难得以文化开启的文盲，要完成《乡约》文本架构的心理剥离，确实不会是一朝一夕的事。”

修复黑娃带人破坏的祠堂后，白嘉轩召集村人到祠堂，“他站在敬奉神灵的大方桌旁边，愈加挺直着如椽一样笔直的腰身”。黑娃失败了，白嘉轩却愈挫愈勇，心理结构更加稳固。而且，他还要培养新的族长。孝文不成器，还有孝武。

黑娃当了土匪，又让人打断了白嘉轩的腰。但是形可改，神未灭，白嘉轩休养一百多天后，腰弯如狗也还是他白嘉轩。黑娃变换了不同的身份，但无论哪种身份，都斗不过老族长。田小娥也一样，从生到死，她都无法成为白嘉轩的对手。只有接受过新教育的白灵和鹿兆鹏他们，才可以冲击白嘉轩的心理结构，击垮给白嘉轩“撑腰”的那些思想。

白嘉轩的文化心理结构，在经历一次一次震荡后，终于被冲破了。小说中作家鹿鸣曾写过一个顽固落后的人物，原型就是白嘉轩。可见，白嘉轩的腰直腰硬，也不过是一时的。

三、族长腰弯了像狗？

作者在形容白嘉轩时，一开始先描写他的腰直腰硬，可后来却多次用“狗”来形容他的外表形态。腰断了之后，他的腰不再挺直如椽。

“那挺直如椽的腰杆儿佝偻下去从尾骨那儿折成一个九十度的弯角”，而且“他手里拄着一根截短了的拐杖，和人说话的时候就仰起脸来，活像一只狗的形体”。他跑起来像“追袭兔子的狗”，他晒太阳时“像狗一样蜷弯着腰”。

白嘉轩失去了他作为族长的威严的外壳。他在损毁。但与此同时，他曾试图以更加顽固的精神来弥补自己外形上的损毁。

白嘉轩的小名就叫“拴狗”。父母起这种名字当然是为了孩子好养活，但是白嘉轩的这个小名和他本身的顽固落后的特点太贴切了。之前我在有篇文章里提到过白嘉轩就像“丧家之犬”，封建王朝覆灭了他还执着地捧着《乡约》，走他的老路。

其实“狗”还有一层比较浅显的意思，那就是地位的卑下。田小娥生时没有斗得过白嘉轩，之后她借着鹿三的嘴多次咒骂族长，希望他活着就变成狗一样卑贱不如人的。

从腰直如椽、威严如神像一般，到腰弯如狗，白嘉轩在时代风云变幻中试图固步自封，但终究是失去了他的“靠山”。随着白嘉轩的倒下，昔日“沉重”的白鹿原，在时代浪潮的涤荡中，冲刷掉层层尘埃，迎接它的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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